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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 屏 緣

  第一回 百寶屏夢中鬥艷 一生石天外尋芳
  詩云:
    千里紅絲系碧環, 美人家住最高山;
    分明有個司花吏, 一段春情莫等閒。
  自古道才子多情,佳人薄命,這句話,一正一反。那才子是有才學的,識見精明,得知古往今來,許多好事,決不是資性刻薄,把六親眷屬都看做陌路之人。這段情意,天生帶來的,不消說得。至於佳人薄命四字,全然不曉得世事的,說出這句話。自古真正佳人,命決然不薄。你道為何不薄起來?西施見辱於亡國;昭君困抑於畫圖;綠珠墮粉於高樓;太真埋環於荒驛;這都是命薄所致。
  看官,卻不知他只為命好,所以有此遭際;若是命薄,求也求不到這個地位。怎見得他命好?世上有了幾分姿色的,偶然嫁得個斯文財主,做了財主婆,生男育女,不上幾年,奄然去了。世間這樣婦人盡有,那裡記得許多?
  譬如植名花於幽谷,自開自落,何從見得他好處?惟是顛連困頓,經一番亡家喪國之苦,見得他的,無不起愛惜之心,聞得他的,也還有垂憐之念。就得到幾千百世以後,知他名字,想他形容,說道:「我若遇此等佳人,便要如何愛護,如何憐惜,那捨得一旦雲收雨散。」
  這條念頭是人人有的。那個佳人,就享得半生富貴,已傳下萬載花容,豈不勝人百倍?如今做小說的,開口把「私情」兩字說起,庸夫俗婦,色鬼奸謀,一團穢惡之氣,敷行成文,其實不知情字怎麼樣解。但把婦人淫樂的勾當,叫做私情,便於情字大有干礙。不知婦人淫樂,只叫得姦淫。今日相交一個,明日相交一個,那算得是情,不把此道相交便稱貞節,直至陰陽交遘,就是私情。是所重在方寸之間,典情字大相懸涉,甚至有止淫風。借淫說法之語,正是誨淫之書。人既無情,流為報應,此皆不講得情字明白,到把「佳人才子」四個字,看得壞了,故有此話。
  自古佳人才子,不知經歷幾千百年日月之精華,山川之秀氣,鬼神之契合,奇花異木,瑞鳥祥雲,禎符有兆,然後生將出來。正如寶貝一般,二美具合,就是不著身不幹這件勾當,也要一心想契,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情之所種,若鴛鴦交頸,分拆不開,鴛鴦豈是慣要打雄的。
  蓋謂情上分不散,故此把他比人家夫妻之誼。樹有連枝,花有並蒂,儘是此意。切不要把「私情」二字看壞了,反做出許多無情之事來。不信,但看青陵台畔,魂魄依然,只聞地下有報淫之條,不聞天上有多情之律。吾且把一樁實事,演作話文,教天下有情的,向然感動。正是:
    不入巫山留夜夢, 怎知神女化朝雲。
  當初隋文帝時,曾造一架屏風,賜與義成公主。其名喚做虹霓,雕刻前代美人之形,各長三寸許。其間,服玩之器衣服,皆用眾寶嵌成,水晶為地,外以玳瑁水犀為押,種種精妙,迨非人工所制。延至唐朝,太宗得之,藏於內府。到玄宗時取出,賜典太真娘娘。太真歸其兄楊國忠家,帶此屏風,安於高樓之上。
  一日國忠偃息樓上,方 就枕,屏風上諸女,悉到床前,各通名姓,又歌又舞,半晌而去。國忠醒來,怕是妖怪,急令封鎖樓門。祿山亂後,屏風存在宰相元載家,自後流落世間。至宋朝又取進官中,高宗南渡,帶到臨安。元朝代宋,屏風為趙氏宗室所藏。
  元順帝時,杭州府錢塘縣,有個趙員外,乃是宋度宗第五世裔孫。他夫人只生一子,名喚趙青心,號雲客,生得貌似潘安,才如子建,年方一十八歲,已是無書不讀,名冠學宮,真個青年俊雅,自己道是天下第一個風流才子。
  只因趙員外家財豐盛,婢妾盡多,這些雲雨意件件都曉得。那勾情緣上說得好,陽物雖小,經了陰水,時常浸一浸,他自然會長大起來。趙家房婢,個個會長養此物的,見那趙雲客生來標緻,那個不要親近他?
  所以年紀雖不多,只有這件事,便如經慣的一般。但是他立心高曠,從小氣質,與凡夫不同,常願讀盡天下第一種奇書,佔盡天下第一種科甲,娶盡天下第一種美人,凡遇世間第二種事,他卻夷然不屑介意。
  一日,到員外後房間玩,有些寶貝,他都不留心。只看見屏風一架。那是前朝相傳下來的,就是雕刻歷代美人的叫做虹霓。只因員外是個宋朝宗室近支,故此有異物。
  雲容心上暗想道:「往常在書上,看出古來許多美女,每稱絕代佳人,令我終日思慕,不想這屏風上的雕刻,一發工巧非常,便與員外討此屏風,張在小書房內。下面 著一張紫檀小榻,錦衾繡褥,獨宿其中。」
  那裡曉得屏風上的美人,通是靈異的。在先歷代所藏,只看做是個寶貝,偶一展開,即使收好。只有楊國忠樓上一睡,嚇得冷汗直流,以後從不曾近人的精氣。那趙員外不知其故,便聽兒子把那屏風伴宿。只見趙雲客暫時擺在小書房內,便像過了美人氣的,心上歡歡喜喜,把一對像牙高 ,點起通宵明燭,又把一個古銅香爐,燒些上號好香,也不要家童服侍,也不要婢妾往來。
  只為他是才子氣質,手中不離書本,又得了屏風這件寶物,一頭看書,一頭把屏風上的美人看看,連牽二夜,不曾上床睡,到第三夜來,眼內昏昏沉沉,雖然點燭燒香,也就上床睡了。
  睡到二更時分,原來屏風上美人感了雲客的精神,就如天上差遣下來的,一個個舞袖翩翩,要與雲客相會。雲容似夢非夢,看見眾美人圍床侍立,如花簇錦,不覺神魂飄蕩,只道夢中遇著這些仙子,竟忘卻自己屏風上有這幾個畫圖,說道:「眾仙子忽然降臨,莫非與小生有緣在此書館相會?」
  那美人不慌不忙,各自陳說名姓。也有說是虎丘山下,館娃宮裡來的;也有說是手抱琵琶,身從馬上來的;也有說是琴聲感動,壚邊賣酒家的;也有說是採藥相逢,山上折桃花的;也有說是宮中留枕,寄與有才郎的;也有說是青 偷香,分與少年的;也有說是為雲化雨,夢中曾相遇的;也有說是似霧如煙,帳裡暫時逢的;也有說是吹簫樓上,攜手結同心的;也有說是侍晏瑤池,題詩改名姓的;也有說是身居金谷,吹逐恨無情的;也有說是掌上五盤,裙衫留不住的。其他離魂解佩,紛紛不一,說道:「吾等乃是歷代有名的國色,當初被一異人,雕刻形像,感郎君精神相聚,故此連袂而來。」
  雲客聽知此話,一點心情,就被他收去了。
  美人又道:「昔日薛昭遁入蘭昌宮,與三位女子相遇。其時以骰子擲色,遍擲雲容張氏采勝,遂命薛郎同坐,得薦枕席。今夕共會,不謂無緣。」
  命侍兒羅列餚 ,珍饈百味,充滿於前。雲客口雖不言,心中提起平日所慕,不想就遇著這等好事,豈不快活?其時眾美人亦把骰子擲色,內中一個擲了六紅。
  眾美人笑道:「此夜趙郎同會,擲色勝的,今宵先盡繾綣。」
  當下趙雲客情興勃發,便同攜手,走至僻處,相與分衣解帶,一根玉棍,脹得火熱起來,不苟一二合,精湧如泉,弄得半死半活,忽然睡覺,美人影也不見。
  看官,你道趙雲客雖則年紀弱小,他也曾在牝戶內,浸過幾時,難道夢中一度,便弄得半死半活起來?
  不知平常幹事,雖是一抽一下,未必就到極好去處。就是婦人家慣會奉承,把臀尖襯起,兩腿夾住聳將上來,也只是射中紅心之意,略用些呼吸工夫即有走作,不到十分狼籍。只有夢中做這樁事,不由心上做主,不是熬得極急,揮得盡情,怎得夢中遺失?
  況且少年英氣,情竇正開,一連獨宿幾夜,遇著好夢,那顧得性命如何?所以一弄便 ,一 便吃力,這也是少年的光景。
  雲客只為走了這一度,掙將起來,日色將午。父母只道他睡遲的意思,也不揣著。雲客梳洗已完,吃了些湯粥之類,身子甚是倦怠,復到書房中,細細把屏風一看,宛然夢中所見。雖甚奇怪,卻也不怕。
  你道他為何不怕?原來雲客是個風流才子,見那美人之事,未免有情,卻是他心上想慣了,縱使怪怪奇奇,只當得家常茶飯,何消怕得?但是身子睏倦,終非好事,他就把書房關起了。
  卻說屏風上諸女,原是靈異之物,那趙雲客在美人面上,最有情的,天遣他看見這屏風,暫時一遇,也曉得古來美女,並不是塗脂抹粉假做標緻的,一至死後影響也沒有得。他是個天上星循,海外神仙,偶然投在下界便做個出類技萃的美人,及至身後留名,即是個神仙行徑。聞得自古有個畫工,書二幅軟障圖,那是南嶽夫人形像,吩咐一士人叫他名字,喚做真真。叫了百日,那畫上的便活起來,下來與他做夫妻,生一兒子。後來士人疑他是個妖怪,他便攜了兒子重到畫軸上去了。這樣事,都是美人的靈異,與屏風上一般作怪的。
  那趙雲客自一夢之後,心內時時想念:「只說天下才子自然有個佳人配他,我這夢中一弄,也是前世美人,三生石上,極大的緣法。只是身子困乏異常,若後來真得了佳人,情意正篤,終日如魚得水,消得幾時工夫?怕不做個色鬼?」
  他也慮得周到。誰知天生這個才人後面,自應有些遇合,全然不消慮得。趙雲客隔了幾日,再往到書房中看看。不想他的一生知遇,正在這一看裡頭,豈不奇怪?
  評:
    蘇庵深怪坊間俚詞惡說,挑蔥賣菜之人、爬灰括鑊之婦,動
    稱私情兩字。無怪乎小說之淫穢亂倫,可羞可恨也。
    此回把古來美艷視為神仙,便與私淫者,自然迥別。看得情
    字鄭重,則一花一草,皆有關係,海外玉真應稱知己。

  第二回 啞詩箋一生情障 真心事三段誓詞
  詩云:《擬李玉溪無題》
    窺鏡舞鸞迷,分釵小燕低;
    崔徽曾入畫,弄玉未為妻。
    香霧三更近,花枝二月薺;
    今情無限思, 晚綺窗西。
  卻說趙雲客走到書房中去,把屏風從上至下,細細看個不了,說道:「不知他美人有情,驟然發此靈異。又書知因我有情,便想像他出來,為何從無此夢,一到書房中睡了,就生出這等奇夢?」
  把兩隻手在屏風上,摸來摸去,誰知天大的緣法,一摸就著手了。那屏風雖則是個寶貝,卻也年歲久遠,這接縫裡邊有些不堅固。始初藏在靜處,只當得玩器一般,如今被雲客摩弄一番,頭上便露些細縫。雲客將他一拍,只見屏風上邊一塊水晶地,便落下來。
  雲容呀然一笑說:「原來是不堅固的,被我弄壞了!」
  把空處一張,那曉得裡面隱著一幅白綾細絹,便把指尖挑將出來,仔細看他絹上,好一首舊詩。一個紅圖書不知甚麼意思,且將這詩句念了一遍:
    濃香嬌艷等閒看,折得名花倚畫欄;
    無限心情莫惆悵,琵琶新調自盤桓。
  又將這絹上的印子,看了一回,方悟出他的根由。那是當時楊太真娘娘,放在官中時,自隋文帝到唐開元,已自有年。想是那屏風也曾壞了,被太真娘娘修好,把這幅詩絹,嵌在其中,當個記號。
  怎見得?只看印子上面的字,卻是「玉環私印」四個字,印得分明。趙雲客是博古的人,曉得玉環是楊太真小名,又道太真時常愛彈琵琶,便知道這個緣故。也把自己的名字,印子印一個在後面,恰好兩個印子,紅又紅得好,印又印得端正。人只知屏風是個寶貝,不知那首詩自唐至元,有五百餘年,也是一件古玩了。
  雲客自負有才,見別樣珍寶,偏不喜歡。見了這首詩,又是古物,甚加愛惜。即把他來佩在身邊。卻將水晶仍舊嵌好,就在屏風面前,朝了這些雕刻的美人,點起香來,罰個誓願,說道:「我趙青心是個天下有情人,自今已往,但遇著天下絕色佳人,不論艱難險阻,便可結一個生死相同了。只是有三件事,不願從得。第一來,不要婦人搽一縷粉,點一毫胭脂,裝一絲假髮,做個假髻美人先入宮之計;二來不要有才無貌,有貌無才,應了婦人無才便是德之言;三來不要六禮三端,迎門嫁娶,叫做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
  看官,你道這三件事,他為甚麼不從?只為世上塗脂抹粉的盡多,像個鬼使夜叉一般,見了人,便把這些假東西一一裝在頭面之上,及至真正本色,看不上一二分。有等癡人,便道他裝得好,不知搽粉之白是死白,塗脂之紅是呆紅,金珠圍繞是假髻。若是把他本身一看,不是笑,定是惱,那討得好處來?真正絕色佳人,就荊釵裙布,蓬頭亂髮,自有一種韻態嫣然。西子捧心,豈是妝嬌做媚?大凡世上,假事定要露一分賤相。趙雲客是聰明人,所以頭一樁,便絕這項。
  從來傾國傾城,必定能詩能畫,若只有貌無才,出辭吐氣,自然粗淺。道學家只道婦人識字,恐怕有些走漏。如今世間識字的少,走漏的到多,這又是什麼緣故?所以才貌兼全,方為至寶。但是迎門嫁娶一節,禮法所重,聘則為妻,奔則為妾,自古皆然。不知趙雲客想著甚的,頓然改了念頭,把周公之禮,高高擱起,怎曉得這正是聰明人,識得透的第一件有情妙用。
  你看父母作主,媒人說合,十對夫妻定要配差九對。但凡做媒人的只圖吃得好酒,那管你百年諧老之計,信口說來。某家門當戶對,父母是老成持重的,只思完了兒女之債,便聽信那媒人了。有時麻子配了光面,有時矮婦配了長人。
  最可笑的,不是壯,定是瘦,穿幾件新衣服,媒婆簇擁,也要娜走來。後來做一年半載親,一件不曉得,提起婢妾一事,便如虎狼心性,放出吃人手段,甚是利害。
  所以世上夫妻,只因父母做主,再不能夠十分和合。男要嫌女,女要嫌男。雲客思量此話,必定有些不妥,不如放下禮文,單身匹馬,往各處尋花覓草。倘然遇一個十分稱意的,只把一點真情為聘,就好結個恩愛同心了。這也不在話下。
  卻說趙員外因兒子長成,欲要與他攀親,知道兒子劣頭劣腦,又因是個種愛之子,不好輕易央媒,說合親事。
  那一日,見是雲客走到面前,說道:「你在書房讀什麼書?我見你漸漸長大,要與你娶一房媳婦。這也是姻緣大事,自然有個配合的。只是你終身之計,還該向上一步。如今世上,那個不是趨炎附勢的?我看這些少年朋友,略略識幾個字,各處拜門生、結文社。遇著考試,進場後有了靠托,說道頭名,定然是我榜上真個應驗起來,也是有趣的事。況你新進學宮,文才本領不如於人,何不出去與那些鑽求名利的朋友,結交一番,待到大比開科,圖個出身高第,也與祖宗爭些體面。」
  雲客笑道:「那些鑽求名利的朋友,只好杯酒往來,若要他意氣相投,千百中難得一個。」
  說便是這樣說,畢竟平日間有些小朋友。只是雲客才高意邁,又兼得了屏風上滋味,念美人的意多,圖功名的意少。
  適值正遇暮春時候,那杭州西湖上,是千古有名的好耍子處,畫船簫鼓,那一日沒有?當日蘇東坡有詩二句,說得好: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據他說起來,這西湖卻是晴也好雨也好,只除是求田問捨爭名奪利的,不曾領略山水之妙,錯過了多少光陰?其餘那個不曉得?雲客忽然想起來,那西湖上美人聚會之所,何不拉幾個朋友,備一隻好舡也到此處看看。若得遇著有情的,何消父母之聘,我自會娶他。
  當下告過父親,只說要到西湖上結個文會,員外就聽依了。酒米銀錢,一色齊備。又托一個老成家人,叫做趙義看管。那時雲客往外邊約兩個同窗朋友,都是秀才。一個姓錢名通,號伸甫,一個就是雲客的表兄,姓金名耀宗,字子榮。那兩個朋友,通是錢塘縣有名的財主,因雲客也是個富貴家公子,所以這兩個時常往來。
  彼時雲客一同下船,琴棋書畫、紙墨筆硯、圖書印匣等項,俱帶了去。那是斯文人的行頭,有等衙門裡人,或是清客,出去遊玩,必定帶笙簫絃管,或是雙陸紙牌。斯文人出門,只帶些琴棋書畫為遊戲之事。
  只見雲客同兩位下了船,船內鋪設得齊齊整整。又擺上一桌果酒,與二位吃到半酣,雲客說道:「我們三人未到西湖,先有一段西湖的景致在心上。如今各人先要做一首想西湖詩。」
  怎麼叫做想西湖?不是真正想著西湖許多大、許多闊、許多景致,但是有意思的人,各自有一段心事在腹內。若到西湖,遇景情深,便把一生的心事,發舒出來,這便叫做想西湖。
  雲客倚馬高才,一揮而就,卻是專說自己的心情。
  詩云:
    十年夢境盡繁華,月姊星娥隔絳紗;
    翠羽牆東鄰宋宅,郁金堂北是盧家。
    馬嘶暗逐多情草,燕剪低隨解語花;
    今日漫思湖上望,莫教只只是天涯。
  錢金兩人,於做詩一道,原不十分講求,因見雲客先做一首,又催他共做,只得搜索枯腸,也湊成幾句,雖非風流俊雅之言,卻也到有些意思。
  錢詩云:
    二人今日想西湖,湖上題詩無日無;
    俗客最能通者也,書生到處念之乎。
    忙中易老皆名士,靜裡憂貧是僕夫;
    勉強斯文還自笑,不如高臥並提壺。
 
  金詩云:
    九儒十丐盡趨時,也逐西湖學做詩;
    笑我浪吟羞北阮,諸君何苦效東施。
    平生意氣惟耽醉,今日相逢且自癡;
  子榮苦吟六句,說道:「如今做不出了。還記得少時念的古詩二句,就把他續成一律,裝個名士體面。」
    富貴不淫貧賤樂,人生到此是男兒。
  雲客見他兩人俱已完詩,讚道:「二兄天才高妙,反覺小弟綺靡之句,未免飛卿柔艷。只是小弟一向有句心言,不曾說出,今日二兄在此,可以細談。」
  錢神甫道:「趙大兄,莫非指望考試,要鑽個頭名麼?前日總管平江路浙西道錢兵尊觀風,小弟偶然求他鄉里一封書,就考個第二,小弟連忙送他一副套禮,便認起同宗來。兄若有此意,只消二百餘金,也求他囑托一句,這是極便的門路。」
  金子榮道:「何消如此費力?只求本縣李老師做頭,寫封公書,也就有用了。」
  雲客笑道:「那功名之事,小弟全不掛心。平日思想起來要做人家,小弟這樣也夠用了,不消再做得。就是功名一節,自有個大數,便遲了幾年,也不妨事。只是我輩在少年場中,風流事業等不得到老的。」
  神甫笑道:「原來未曾有尊夫人,這件就叫做心事了。小弟近日頗有娶妾之意,被拙荊得知,面也抓碎了,房裡的粉匣肥皂都打出來。幸得老兄不曾遇此等苦,方說得那樣心話。」
  三人大笑一番,看看的路近西湖,不知西湖上那樣風光。看官慢慢的吃了茶,再講。
  評:
    屏中一詩,淡淡說來,已埋全部關節,絕無斧鑿之痕。
    千古以來,惟假者不能混真,偏者不能勝全。雖極力裝點,
    終有 魚目之誚,篇中一一指出,深足快心。至如配合一
    段,名言鑿鑿,更覺周禮害人不淺,末言名士氣習。蘇庵特
    逞筆作餘波耳,非有實意刺人也,讀者知之。
    憶書此回時,斜月侵幾,篆香縈幕,蛩聲切切。顧影蕭然,
    瓶有殘醴,舉杯自貺。因飛餘墨,得六絕句,附筆於此,以
    志餘情。自記:
    馬
    梨花樹老佛堂空,從此高山不可通;
    摘盡荔枝無並蒂,斷腸心事雨聲中。
    驛裡誰言負聖恩,女牛私誓至今存;
    國家多少與亡事,玉輦何須恨劍門。
    明妃
    當時天子重邊疆,馬上胭脂塞外香;
    千古莫憐圖畫誤,幾人恩幸老昭陽。
    翔雲漠漠動離情,一曲琵琶馬上行;
    自是長門思幸薄,都令紅粉浪傳名。

  第三回 巧相逢月下追環 小姻緣店中合巹
  詩云:
    繡 不卷春雲暮,屏障雪衣嬌欲拓;
    緣淺休歌陌上桑,小立欄前看紅雨。
    說向花神低翠鬟,第嫌淚點自斑斑;
    三山青鳥何時至,回首啼鶯去復還。
  原來西湖上景致,與別處不同。別處景致,看了就討回頭。那個西湖,是大郡所在,畫船簫鼓,過往的也在這裡盤桓,本地的也在這裡搖擺。所以不論早晚,佳人才子,聚會的甚多。
  有一個揚州府,江都縣的鄉紳姓王,在福建路做學校提舉司,任滿回來,路經錢塘。本身一隻大船,家小又一隻大船,因西湖好景,隨即換了湖船,暫住幾日。他的家小不多,夫人吳氏,單生下一位小姐,年方二八,小字玉環,連年隨在任所,還不曾許聘人家。那小姐生得花容月貌,便是月裡嫦娥,也讓他幾分顏色。
  宋玉云:「增之一分則太長,那高底鞋自然著不得;減之一分則太短,那觀音兜自然帶不得。著粉則太白,那粉撲兒一年也省了多少錢,施朱則太赤,那胭脂邊不消到浙江去買。」
  真正翩若驚鴻,宛若游龍。若是見他一見,便一千年也想像不了。又兼文才淹博,技藝精工,子史百家,無不貫串,琴棋詩畫,各件皆能。他心中最愛的一件樂器,是個琵琶,那是西蜀出的邏檀木所製。溫潤可愛,帶著幾條淥水蠶絲的弦,終日彈的音調,就是鈞天廣樂,也沒有這般好。那小姐不惟容貌過人,性情又甚端淑,閨中不輕一笑,對鏡亦無可憐。不知那個有緣的,撞著這樣一位莊嚴的小姐。這話休題。
  卻說趙雲客自下船以來,竟到西湖換船。他盡想隨風轉舵,遇著個俊俏佳人,即不能夠竊玉偷香,也還要看個下落。誰想把船一泊,正泊在王鄉宦家小船邊。那一夜是三月望日,風恬月朗,好一段夜景。雲客船上,張起燈來。四邊也有吹簫唱曲的,也有擊鼓放花炮的,鬧了二更有餘,也就寂然靜了。
  那錢金兩個,先去睡著。雲客獨到船頭,四顧清光,飄飄然如凌雲仙子。回頭一看,只見旁邊大船頭上,簇擁一夥婦人,異香襲襲。雲客仔細看來,內中一個竟像瑤台上飛下來的。雲客心忙意亂,不敢輕易開口,看了一回。那女人見近邊船上,立著一個男子窺探,也就進船去了。雲客口內不言,整整思量了半夜。
  你道船頭上是什麼人?卻就是回揚州的玉環王小姐。止因他家范謹飭,日間只好在官船中坐。雖則紗窗內可以寓目,外邊人卻不見他一絲影兒。那一夜月色又好,吹簫擊鼓的又去了,正好同夫人侍女在船頭上看看景致。不想被那一個有情郎瞧見,正是天生緣分,合著這樣湊巧事來。
  趙雲客一夜不睡,巴到天明,即便起身,急急梳洗。走到船頭,並沒處看見一個婦女。道是昨夜船上,莫非又是屏風上的美人跟來出現?
  正思想間,看那傍邊大船上,貼一條欽差福建路學校提舉司大封皮,便知道是一家鄉宦的家小。望見船工水手,略略問他幾句,方曉得真實。
  雲客口雖不說,心中思忖道:「我這一段情意,不見也罷,見了如何擺脫?」
  坐在船中與錢金二位,粗粗講幾句斯文的話,心生一計,一面先打發那老成的家人回去,說道:「遊玩兩日,就歸來。」
  坐到第二日,那王家船竟要回了。雲客撇了二位,私自買只小船,帶些隨身盤費,跟隨王家大船,一路相傍而行。追到揚州,竟入城內去了。
  那王家好一所大宅子,正住在揚州府前相近。裡面家人童僕以百數。
  雲客想道:「他小姐歸到家中,就是飛也飛不到他裡面去。我如今若要罷手,正如獵狗見了兔子,雖是深入穴中,怎肯回頭不顧?若 是要他相遇,又像先生虛了館職,只好街上閒走,那得學生見面?若待思量計策,又恐怕像個醫生用錯了藥,不惟無功,反貼一頓打罵。如何是好?」
  思想一回,忽然笑道:「有了!有了!我是隔省之人,無人認得。不妨假做小 ,投靠他家。倘若能夠相逢,訴出緣由,自然小姐不棄。」
  便寫一張靠身文書,竟往王家門首,直入進去。只見王家宅內,喧喧嚷嚷,說道:「老爺即日赴京覆命,並無一人揣著。」
  雲客無處安身,仍出門來。身邊只帶盤纏,並隨身幾件文墨之事,一時無從安置,慢慢行來。偶到瓦子 前,見一賣酒人家,且買些酒吃。看那裡面幾間房子,到也乾淨,便對主人道:「我有一事到此,暫借尊處歇宿幾日。即送房金一兩。」
  那賣酒的一個老人家,姓孫,號孫愛泉。只因祖上傳留賣酒為業,鄉鄰嘲笑他子孫慣喝白水,招牌上又寫著泉酒出賣,所以送個號叫孫愛泉。那愛泉年紀有五十餘歲,生得一子一女。一子綽號孫飛虎,因他是個本府堂上公差,眾人說道:「西廂記上有一賊徒,叫孫飛虎,他和尚寺裡寡婦人家,也要抄掠一番,如今做公人的翻了面皮,那個沒有虎性的?不要說平民,就是冤屈錢,也掠得幾貫。況兼府堂上,比下縣更加一倍。」
  又見那孫家兒子為人剛暴,便綽號他做孫飛虎。他也隨人叫喚,竟不改名。一女名孫蕙娘,年紀一十七歲,雖不能夠淹通書史,也略識幾字。人才俊雅,容貌到有九十分。生平不喜塗脂抹粉,竟作個村妝打扮,風情綽約,自是不凡。
  少時攀一賣米鋪家,常顧 荒賣些貴米。他兒子被人咒死,蕙娘竟望門寡了。雲客一進了門,便撿一間精潔房子,把隨身行李安好。孫愛泉見他斯文模樣,又且儀容標緻,時常煮些好茶,取幾個點心與雲客吃。一應茶飯,裡面收拾,吃了後算。
  誰知趙雲客是個俊俏兒郎,又乖又巧,出外買些好物,只說杭州土儀,送與愛泉妻子。愛泉妻子是熱心腸的老人家,見雲客甚是慇勤,就認做至親一樣。他女兒雖在裡面,也不十分顧忌。
  住了兩日,雲客出去打聽王家消息,那王鄉宦還不曾起身,傍晚回到寓中,劈面正撞著孫蕙娘。
  雲客深深作揖道:「小生連日在此攪擾,心甚不安。」
  那蕙娘也不回言,竟望裡頭走進去。雲客也進自己的臥房。
  當日蕙娘心上,思想起來:「吾家母親說新租房的一個書生,人才生得甚好,且兼德性溫存,想是好人家的兒子。不知甚事,獨自一身,在此居住。看他衣服行李,也不像個窮人。」
  心上就有幾分看上他的意思。雲客自見蕙娘之後,把王家小姐,暫時放下心腸。做個現財買賣的勾當,只是無處下手。
  又過一日,愛泉夫婦,要到岳廟中,還一個香願。商議買些香燭,第二日出門。雲客早已得知,到那一日,絕早催做飯吃,要早出去幹正經事。
  愛泉夫婦喜道:「我兒子差牌下鄉,家內又無媳婦,獨自女兒一個。幸喜得那租房的官人早出去了,我兩人還了香願,晚間便回來。」
  不想雲客是聰明人,預先要出去,無非安那兩個老人家的心,使他女兒不消央人相伴。及至上午,買些好綢緞,兌些好首飾,帶在身邊,竟到店中來急急敲門。蕙娘在裡頭,道是母親決然忘了東西,轉來取去,即便開門。
  只見雲客鑽身進去,便掩上門來,不慌不忙,走到蕙娘房裡說道:「我趙雲客是杭州有名的人家,雖是進了學宮,因無好親事,還不曾娶得妻子。前日有事到揚州街上撇然見了姐姐,道姐姐決不是個凡人,所以打發家人回去,獨自一身,租住在此。今日天遣奇緣,有此相會,若是姐姐不棄,便好結下百年姻眷,若是姐姐不喜歡有才有情的人,請收下些些微物,小生也不敢胡纏。」
  便將綢緞首飾,雙手送去。但見滿身香氣氤氳,一段恩情和厚。
  你道蕙娘怎樣打發?那蕙娘雖則小家,人才卻也安雅,說道:「官人既是讀書之人,自該循規蹈矩。那苟合之事,本非終身之計。這些禮物一發不該私下送。」
  虧那趙雲客絕頂聰明。聽得蕙娘「終身」二字,即曉得他有夫婦之情,說道:「小生非是閒花野草的人,任憑姐姐那樣吩咐。小生當誓為夫婦。」
  只這一句頂門針,就針著蕙娘的心了,蕙娘歎口氣道:「我這樣人家,也不願享得十分富貴,但恐怕殘花飄絮,後來便難收拾。」
  雲客放下禮物,雙手摟住蕙娘,溫存言語,自然有些醜態。
  你道蕙娘為什麼這樣和合得快?只因趙雲客連住幾日,那些奉承愛泉夫婦,與夫燒香讀書,凡事慇勤,件件都照著蕙娘身上。蕙娘也是個聽察的,所以兩邊便易容和合。就是左右鄉鄰人皆曉得愛泉平日是個精細人,自然把女兒安插得停當,那一日都不來稽查。
  正是:
    婚姻到底皆天定, 但得多情自有緣。
  說這趙雲客見了蕙娘,但與他敘些恩情,講些心事,約道如此如此,即走出門,仍舊往別處去。
  看官,你道別人遇了婦女,便好親個嘴,脫衣解褲,先要上床,煞些火氣。那雲客為何只敘心言,便走出去?
  要知天下女子,凡是善於偷情的,他腹中定埋一段躊躇顧慮之意,始初最不輕易露些手腳。不比對門女兒,煙花質地,一見男子,便思上床的。他雖是心上極種愛的人,頭一次相交,必有一番駕馭男子的手段。卻把一個情郎能給在掌握之中,那時任其調度,全無差失。此正是聰明女子要佔先著的意思。
  看官們曉得的,但凡男女交情,若至上身幹事,那先著便被男子佔了。婦人雖甚狡滑,只好步步應個後手。所以鶯鶯偷那張生,明明約他夜間來做勾當,及至見面,反變了卦,直使張生見了鶯鶯,疑鬼疑神捉摸不定,方與他交合。
  那蕙娘是有智巧的,不是一味專要淫慾,雲客窺見其心,反放一分雅道,他自然心服,留這好處,到後邊慢慢的奉承。此又是聰明男子,識透女子的心性,故意把先著讓他,以後的事便十拿九穩。仍舊出去,並安插他父母回來的念頭,這是偷花手一毫不走漏的計較,也是雲客第一次入門的手段。
  愛泉夫婦,還了香願回家,看看日色昏黑,叫女兒開門點燈,還不見那趙官人到來,心上一發歡喜。只說他讀書人有禮體,見我女兒一個在家,故此來得稽遲,若是那個官人來,急急備飯與他吃。不知讀書人在外面裝點,若要他心內果然有禮體,則怕明倫堂上難得這個好影子。況且女兒的計策,比老人家更高一層。
  雲客約至初更, 提燈籠進愛泉店裡。
  愛泉歡歡喜喜說道:「官人在那裡幹事?這等晚來!」
  雲客道:「見你兩個老人家出去燒香,知道無人在家,不好就回來得。」
  愛泉笑道:「為我出去,帶累官人來夜了,恐怕肚 ,喚媽媽速備飯來。」
  雲客道:「你老人家一日走勞碌了,飯便慢些也罷。」
  雲客坐定,愛泉取飯來吃。因他外邊燒香,這一晚便是素飯,雲客吃完了,抽身到自己房裡去。這一夜工夫就比以前不同了。你道有何不同?方晚間約成的計,必定如何發落。
  評:
    前趙雲客立誓要娶第一種美人,乃今未遇玉環王小姐,而先
    交蕙娘。毋乃羊質虎皮,見草而悅耶。
    作小說者,辟盡從來俚語,專以佳人才子之配合,謂天造地
    設的一種至情。而忽有輒於酒店中,何也?
    蘇庵曰:「否否。」昔朱文公自白鹿洞講學之後,喚諸弟子
    從了,周流四方城迷下蔡之色。文公佇立階前,身不轉移,
    目不交睫,心志。
    一曰忽到一村落間,偶見一家女子,嫣然態度,頗有惑陽惶
    惑,恍然若失者久之。
    諸弟子進曰:「先生講學有年,一切功名富貴,視若浮雲。
    今乃遇一女子,而不能定情,將何以賢賢易色之文訓弟子也
    ?」
    文公於無意中,為諸弟子所誚,猝然無以自明,因對弟子解
    嘲曰:「小子何見之淺耶?我所以佇立階前,恍然若失者,
    豈因一女子哉?蓋有謂也,夫茅簷之下,尚有絕色,四海之
    廣,豈無大賢?」
    只這一句,便開諸弟子,多少觸類推求的法門。世人只知珠
    翠成行,便是佳人;不知苧蘿村中,原無金屋玉堂之地。
    此蕙娘有情,天作之合,自然不沉沒於賣米 家,而留以待
    雲客也,有以夫。

  第四回 野鴛鴦忽驚冤網 癡蝴蝶竟入迷花
  詩云:
    誰言風味野花多,園內桑陰盡綺羅;
    若是野花真味好,古來何用討家婆。
  第二回中,夫妻配合,已說得明白矣。此後只該將趙雲客與蕙娘約成之計,一直說去,使列位看官,踴躍起舞,如何又把這詩正講起來?不知雲客私逃,就有好處在後,一時間說不盡。但是他家中父母,豈能忽然無念乎?
  自從雲客前往西湖,家裡只知道同那錢神甫、金子榮兩位官人,做些斯文事業。員外見家人趙義回家來,問道:「官人如何不歸,你先回來?」
  趙義答說:「官人同錢金兩位官人,好好的在西湖遊玩,著小人先回,恐怕家裡有正經的事,故此先打發來。」員外也不提起。
  一連過了三日,仍差趙義往西湖去候。趙義尋來尋去,並不見雲客坐的船。
  趙義道:「我官人一定同那錢金兩位去了。只不知在錢家,又不知在金家?」
  趙義也不回來,竟先往金子榮家探問消息,道:「是我官人表兄表弟,必然到他家裡。」
  走到金家,門上人說:「趙伯伯有甚事到這裡來?」
  趙義把尋官人的話,略問幾句,管門人道:「自從前日我家官人,聞得同你家趙大官人西湖上去,這幾日張相公家催賀分的日日在此聒噪。又且至元二年三年的錢糧要比,不知動那一倉米完納。我官人是沒正經的,莫非往湧金門外看新串戲的,做那蔡伯喈記去了?」
  趙義曉得不在金家,又往錢神甫家問一問,便知端的。看看走到錢家,管門人不在,有個老媽媽立大門前。
  趙義便問媽媽:「曾見我家大官人到你家來?」
  媽媽認得趙義是趙員外家,說道:「我家官人也出去三四日了,只因前日與裡面娘娘討了一番閒氣,想是沒顏面回家,不知這幾日躲在那裡,你家官人,並不見來。」
  趙義心上慌忙,急急歸家,報知員外。另差人各處尋覓,也只恐他後生家,怕朋友搭壞了氣質。那裡得知趙雲客自見玉環之後,私下叫了小船,帶得隨身東西,竟自追去。
  那一日,錢金兩個暫往橋上散步,及到船中已不見了雲客。只道雲客有事,私自歸家,不與他作別,深為可笑。又道是他的鋪蓋,遠在船中,拿他做個當頭。
  金子榮道:「我們兩個且自回去,看他可到我家來。」
  錢神甫道:「小弟前日與敝房有些口嘴,還要在外邊消悶幾日,聞得近處新到兩個姊妹,何不去看他一看?若是好的,便住一兩夜何妨?且把趙雲客的鋪蓋,放在那裡,見了趙雲客教他自去討取,笑他一番以償不別而行之罪。」
  金子榮笑道:「這個到使得。」
  兩人竟往妓家。
  果然不遠一二里,見一處小小門徑。神甫有些認得,直往裡面去,先把鋪蓋放下。內中有三個妓,兩個先出來,略有些姿色的,也是油頭粉面。
  後人有詩一首詠青樓故事:
    抹粉塗脂出繡房,假裝嬌態騙兒郎。
    相看儘是情人眼,摟得西施便上床。
  朗庵云:「語云:『情人眼裡出西施,俗眼大都如此。』」
  那兩個妓,一個叫採蓮,一個叫秀蘭。吃了茶,採蓮先笑道:「二位相公來舍下,自有鋪蓋,何消自己帶得?」
  神甫道:「蓮娘不知,這是另一個朋友的,因他不肯同來,把那鋪蓋放在這裡,後日還要取笑他。」四人笑話不題。
  妓家連忙備酒,款待二人。晚間飲至更初,兩人酣興大發,神甫摟了蓮娘,千榮攜了蘭姐,兩人隔壁而睡。子榮本事不濟,一上身,被那秀蘭做個舞蝶倒探花之勢,先將兩腿豎起,腰下襯高,待陽物到穴邊,把手用力一攀,兩隻腿盡情放開了。子榮的身子正像從天落到雲窠裡一般,不由他做主。況且乘了酒興,那根大物,一下便盡根送進了。如此不上百餘合,又兼他口裡浪了幾樣肉麻的聲氣。不覺把持不定,勉強支吾,終難長久,顛得昏天黑地不上一更工夫,就也睡去。
  原來妓家規矩,一上身,恐怕人本事高強先下個狠手,你不降服他,他便降服你。子榮終是書生,被他一降就服了。只有錢神甫在隔壁,聽見子榮 上床,便這般大哄,他走青樓中在行的,想道:「這一哄便被他哄倒了,我自有個調度。一上床來,只做醉昏昏的模樣,手也不動,腳也不搖。」
  那蓮娘聽得隔壁如此高興,又浪得分分明明的好話,玉戶中正像有人搔他的,巴不得神甫上身,神甫只是不動。熬了一會到把手腳揉摸起來,泥胸貼肚,像個熬不得的光景。不多時,又拿一塊絹頭,在肚下揩抹一番及騰身上來,先做個省油火之事。這一件,舊名叫做倒澆。我這部小說後面,另行改名使喚,有小詞一首為證:
    倒鳳顛鸞堪愛,肚下懸巢相配。
    不是惜嬌花,怎把玉杵高碓。
    親妹,親妹,蠟燭澆成半對。
                     右詞名 《如夢令》
  神甫思量這婦人如此興濃,便順手扯來,先與他澆一回通宵畫燭。蓮娘不禁春情被神甫慢慢放出手段來,十八般武藝,盡皆全備。弄至三更有餘,蓮娘力盡神疲,大家都熟睡不題。
  卻說趙員外因不見了兒子,心內十分焦燥。家人打聽得錢金兩位在妓家行樂,員外連忙喚數人跟隨,一境親到城外來尋覓。卻是冤牽相聚,正撞著金家童子,也來尋家主。同到妓家,員外一進了門,影也不見一個。原來二位正在睡鄉,醒來還要做些小勾當,以盡一夜之興。不想外邊喧鬧,兩個抽身起來,蓬頭赤腳,一出房,便見了趙員外。兩個嚇得口呆,目定不是怕甚麼,只因員外是個高年尊長,鄉黨中第一正經古執人。況且子榮又是內親,所以嚇呆了。
  員外見他兩人面上顏色不好看,道是騙他兒子嫖賭,心上發怒起來,道:「你們後生家,怎麼幹這樣沒正經的事?」
  又道是:「我兒子在那裡?」
  兩人道:「趙大哥幾日並不見來。」
  員外愈加怒氣,叫家人房裡搜求,一定躲在那邊。只見家人進裡面一搜,便搜出趙雲客的鋪蓋來,說道:「大官人的鋪蓋,也在此。」
  員外一把扯住兩人,扯他學裡去教訓。兩人嚇得癡呆,一言也說不出來。家人便把妓家掃興一番,春抬竹椅,打碎幾件 出門。那妓家不知甚麼禍事,契家星火搬去。
  且說員外扯到半路,家人報道:「官人鋪益上有許多血跡。」
  員外回頭一看,忽然大哭起來,道:「必是你兩個謀殺我的兒子了。不是謀他帶些銀子寶貝,必是因妓女面上爭鋒,便發出歹心來。我兒子年紀又小,從來不曾出門,路也不認得,如何到那裡去,不見回家?況兼鋪蓋現在又有血跡,我兒子生性好潔,何從有這血跡來?這段人命,卻是真的。」
  並不扯到學裡,竟扯到府前知府台下,大叫活殺人命。那知府生來也要做清官。平日間,怪些秀才纏擾,但是秀才犯法,從重擬罪,見那趙員外又哭又叫,知府說:「為甚麼?喚上來。」
  員外拖著兩個蓬頭赤腳人跪了,哭訴道:「趙某止生一個兒子,少年心性,不諳利害。只道世上朋友是好交結的。前十五日,禍遭那兩個兇徒騙到西湖,劫他所帶銀子寶玩等項,又將他身子謀殺,不知埋沒那裡,有被褥血跡現證。」
  知府道:「你兩人姓甚名誰?」
  兩人各通名姓。知府道:「為甚麼謀殺他兒子?」
  兩人道:「生員雖則識字粗淺,也曉得些禮法。如何敢謀人命?且趙家兒子又是好朋友、親戚,那有這等事來?前日同到西湖,不知那裡去了。生員輩並不知情。」
  知府喝道:「本府曉得你們下路人,顧了銀子,見些小利,就是至親骨肉,也要反轉面皮。顧名思義的,千人中難得一個。你道不知他那裡去,怎麼同到西湖?被褥也在你處,身子便不見了。且又被褥上面的血跡新鮮,明明是謀殺的。暫收了監,一面補狀詞來,一面申文學院去。」
  錢神甫、金子榮兩個,一時提在渾水裡,有口莫辯,且聽他監了。再作道理。
  看官,不見了趙雲客也罷,你道鋪蓋上血跡,為何這等湊巧?不知那一夜,三個妓女,兩個出來陪客,內一個被別人干壞,下起敗血來。彼時鋪蓋無處安,暫放在那一個妓女床上,一時間點污了。這是神不覺鬼不知的事體,若是妓女尚在那裡,還好訪問真實,辨明此事。正為趙員外家人掃興,霎時間都搬去,無可尋蹤。這件事就認真起來,也是五百年前結會的冤債。好笑趙雲客在揚州城裡受用,那曉得家中這等怪事。我如今又把趙雲客說起了。
  卻說孫蕙娘與趙郎面約的話,那一夜就行起來。是日,愛泉夫婦燒香回來,走得勞勞碌碌,雖是吃素,被女兒多熱幾碗酒,一時乘了快活,多吃得兩三甌,到了更深,兩人只管要睡。他女兒的房,卻在裡面,必要經過愛泉的臥所。每夜一路門閂都是愛泉親手關好。只見愛泉睡不多時,外面酒缸上一聲響,像個打破甚麼光景。
  蕙娘道:「不好了,外面必是花貓,爬甚下來,打壞酒缸。」
  愛泉昏昏要睡,叫老媽:「你同女兒點火去看看。」
  蕙娘點火,後走著母親。一路先開門, 開到外邊門,蕙娘手內火霎時滅了。恰好趙雲客正在門邊,蕙娘上前一把手閃他進來,只言點火先引到自己房裡去。及至點燈來看,並無甚麼。原來孫家的酒缸,但放在雲客房門前。日裡先約他,到更深把缸響一響,便立在門邊,暗裡一閃就閃進去。老媽依舊關門,進房睡著。
  趙雲客既上蕙娘之床,少不得敘些寒溫,就要動手動腳,顛鸞倒鳳之事,自然做得停當。蕙娘雖則初試,因他情意篤實,就是花心有些狼籍,也顧不得了。
  蕙娘道:「今夜進來,只為算那終身之策,不但圖一刻歡娛,願郎君說個本心。」
  雲客摟住玉體,將臂代枕,說道:「我的家事,比你家還好。實不曾娶妻子,百年之期,不消說了。只是有一件事,先要告過。小生曾遇府前王家,有個小姐,未免有情。若是不能夠到手,也索罷了。倘後日娶得他,使與姐姐一般供養,這是本心。」
  蕙娘道:「你這樣人才,後日自當有佳配。但是我既遇了你,不論你要不娶,定要隨你終身的。至於我的父母,自會調度他心肯便了。」
  雲客滿口奉承,山盟海誓的套話,也都說了一遍。忽然外邊雞叫,東方漸漸的發亮起來。你道如何出得他房門?咦!進便進來得好,出時到有些難也!
  評:
    浮浪子弟,於戲謔之中,便埋禍根,往往弄假成真。有識者
    不可不慎。今時少年,多習輕佻,全無實行。至有目先輩為
    迂腐,而肆志罔行。彼所為名士氣習,固當如是耶!我恐其
    基禍深而致災速也。寄語少年,略知撿束,取益無窮。則此
    實當作中庸《論語》讀矣。

  第五回 藏錦字處處傳心 逗情箋般般合巧
  有一隻蘇州山歌倒唱得好,云:
    昨夜同郎說話長,失 (音忽,熟睡也。)直困(音困,吳
    人謂睡為困。)到大天光。金瓶裡養魚無出路,鴛鴦鴨蛋兩
    邊慌(慌同。)。
  你道趙雲客同孫蕙娘在床上,要出門必要經過父母的床前,不出門,一間小房,豈是藏得身的?道是他兩個人,慌也不慌?不知他兩個自有好計,一些兒也不慌。兩人雙手摟定,聽得雞鳴,反放了膽一睡看。
  乃至覺來,日色已到窗前。聽見隔壁愛泉夫婦颼颼聲要起身了,蕙娘問道:「敢是爹爹起來?我昨夜露了頭,點火出去,想是受些風寒。今早甚是頭痛,爹爹為我速去買些紫蘇來泡湯吃。」
  愛泉道:「既是這等,我便出去買。媽媽你且起來,看看前面,恐怕有人買酒。」
  老媽也就起身。愛泉出去買紫蘇。
  蕙娘又問母親:「爹爹可出去了?正忘了叫他並帶些姜來。」
  只這一句,專要探問愛泉果然出去的意思。
  老媽道:「他竟去了,得他來再買。」
  蕙娘又道:「母親可速來看看我,為何頭這等生痛?」
  老媽竟推開房門,到蕙娘床前,開了帳子。蕙娘睡在床裡面,把母親的手,拖到身邊來摸自己的頭。那老媽把身子盒在女兒床上,誰知夜間先取些亂衣服堆在椅子上,靠著房門。雲客躲身椅下,待蕙娘扯母親盒倒床上,帳子又遮定,竟自出房,輕輕走向外邊去了。
  外邊的門,孫愛泉為買紫蘇,已經盡開,一毫也無礙處。這豈不是不慌忙的好計。雲客自此以後,乘著便,就與蕙娘相通。將自己帶的東西,盡數付與蕙娘收管。拜匣內有些圖書玩器,也付與蕙娘,只留著屏風內落出來的一幅詩絹。因蕙娘不好文墨,故此不與他。
  一日走到府前,再訪王家消息。恰好老王赴京覆命,家內清清淨淨。雲客換了布衣,投身進門,先見了管門的大叔。
  管門的道:「你是什麼人?來為甚的?」
  雲客深深作揖道:「大叔在上,我祖居浙江。父親是個經商的客人,欲到揚州買貨,半路上為賊劫傷了,只留我一人逃命在此,無親可托。只得投靠一家鄉宦,可以度日。就是抄書寫字,也是會的,求大叔引進。」
  管門的道:「我老爺進京覆命,家內又無相公,用你不著。」
  把他身上一看,見雲客斯文身段,且是生得端正,笑道:「可惜我們家法,甚是嚴正。若是別一家的夫人小姐見了這樣小後生,還要做些好衣服與他穿著哩。」
  雲客再四哀求,說道:「只顧度得日子,不願像別家的受用。」
  管門的道:「也罷!我去稟上夫人,不知用不用。若是收了,且著你在東花園裡看守花木。老爺回家,再把別事差你。」
  就在廳後傳梆說知,裡面也就允了。即時引雲客到東花園,也有幾個同伴,住在園中輪流值日。
  原來老王宅內,家法甚嚴,三尺童子,無事不許進後堂的。雲客思想小姐,有天淵之隔。雖則住在園中,也時常到孫愛泉家看看。愛泉夫婦不知其詳。蕙娘心上,倒曉得的。
  且說雲客始初,只為王家小姐思得一見,故此托名靠身。誰想一住東園,毫無影響,心上惶惑無定,常於僻靜之處,把小姐二字當做持咒一般,時時想念。到夜闌夢中,不知不覺高聲叫出小姐來。幸喜獨往一間小房,不與同伴共臥,還不曾露些醜態。
  忽一夜,月色濛濛,竹間亭畔,若有行動之聲。雲客此時,正值無聊,聞得窗外有人行走,只道同伴邀他吃酒,或是尋他問話,急急開門。夜色蕭然,全無蹤跡。雲客正要進房,不想回頭一看,遠遠見一女子立於牡丹台下,斜身靠著湖石,傍邊隨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遮遮掩掩。
  雲客思念小姐,魂夢俱癡,忽然見此二美,心內便認真想道:「我在此月餘,不要說美人,就是醜陋的,也不曾見一個,為何今夜,有此奇遇?莫非小姐曉得我的心事,私下做出卓文君行徑來?且上前探問他,看怎生下落?」
  輕輕走過畫欄,那女子也迎上來,儀容妖艷,體態動人。丫鬟先開口道:「我乃本衙侍兒,這一位便是本衙的小姐。曉得郎君終日想念,所以不憚露行來申私約,未知郎君意下如何?」
  雲客心慌意亂,連忙向前施禮,說道:「既蒙小姐降臨,真是三生有幸,小生何福?受此厚情?」
  口內一頭說話,身子漸漸親近起來,相攜玉手,走到自己房裡去。彼時殘燈明滅,雲客摟抱玉體,同坐一處,先把他香肌摩弄一番,然後與他脫衣解帶。只見銜下幾件輕而且軟的衣服,脫至胸前,忽露出一件奇物來,形如水晶,光照一室。
  雲客問道:「小姐,這是甚麼寶玩?」
  美人道:「這是祖上傳留的寶石,自小帶在身邊,時刻不離的。」
  雲客此時無暇致詳,但與他同上香床,共圖好事。卻又古怪,別個女子雖極美艷,不過尋常態度。惟有那個美人,一上床來,先將這寶物放在枕前。但見帳子裡面,光瑩閃爍,令人昏亂。交合之際如在醉夢中,不復辨別人事,惟滿身酣暢,魂迷魄散而已。
  將次五更,侍兒促歸,美人收拾衣裝,珍重而別。自後每夜到來敘恩情,別無他語。雲客只想小姐是個絕世佳人,有此天仙異質,不比尋常女子的相交,也不十分疑惑了。
  忽一日早晨,管門傳諭,打掃東園,明日裡面,夫人要請某衙夫人在園中走走,眾人各各小心收拾花木等項。
  雲客想道:「這一番小姐定然到來,待我日裡看他,可是夜間的模樣?」
  到第二日午間,夫人果然來了,請了某衙夫人並帶小姐,隨著一二十丫鬟使女,備酒東園。那些管園的都出去,只有雲客躲在後廳梅樹下,湖石邊。只見一簇婦人擁進來,見了雲客說道:「你是什麼人?夫人來,還不迴避?」
  拖到夫人面前,雲客跪道:「小的是新進來的,不知夫人家法,故此犯了。」
  夫人道:「既如此,待他出去罷。」
  數十婦人,把雲客推推扯扯,衣帶盡扯斷了。一來,道他是個標緻後生,故意賣弄他;二來,看夫人小姐走過花欄,就也有些放肆。
  雲客推得頭昏腦悶,出了園女。身上一個小袋,竟落在園內,袋中卻是藏那屏風內落出的詩絹,還有二三兩銀子。
  雲客道:「可恨!小姐又看得不清,反遺失一個小袋,袋中銀子也罷了,只可惜那詩絹是古物,被人拾去,必定損壞了。」
  說這雲客落的小袋,正被小姐身邊一個丫鬟拾得,解開先取了銀子,又見一幅詩絹,說道:「好一幅綾絹,只多了這幾行字。兩個圖書若是素淨的,也好打幾雙鞋面。」
  又道是:「我家小姐是識字的,拿去與他看看。那新進的家童,不知什麼人,有這件東西?」
  只這一日,園中熱鬧,傍晚便各回去。
  說這丫鬟,拾得詩絹,不敢藏匿,回到府中,黃昏時,燈下說與小姐知道:「今日園中,那個新進來家童,被各婦們擁打出去時,身邊落出一幅綾絹,有幾行字在上面,不知甚麼。」
  就雙手送小姐。只見小姐把那詩絹翻來覆去,看個不了。想道:「這也奇怪,那幅詩絹,不是平常之物,緣何詩句與我意思想同?上面一個印子,又是我的。」
  卻將詩句,暗裡念了數遍。道:「我愛彈的琵琶,是私房事,怎麼詩句上有『無限心情莫惆悵,琵琶新調自盤桓』之語?這也罷了,那印子上四個字,分明是我的小字。」
  又看下面印子,卻是趙青心印,心上狐疑不決。
  大約女兒心性,一件極無謂的事,偶然開了心,就要認真起來。小姐將詩絹藏好,當夜就想成夢。夢到一處,竹木參差。但見竹影裡立著一個郎君,豐儀俊秀,頗有顧盼之情,漸漸走近身來。回頭見母親行動,又指著幾個丫頭說甚麼話,忽然驚醒。
  次日起身,因詩成夢,因夢生情。自此以後,便是燈花鵲噪,也有幾分疑惑,連那琵琶也不去彈了。
  卻說小姐平日,有個相伴文墨的,也是一位小姐,姓吳,名絳英,就是夫人的侄女,比小姐年長一歲,自小沒了父母。有一親兄,那揚州府中名士,家內富饒,住居與王家相近。因吳氏夫人,單生一女,無人伴話,故此常請侄女住在家裡。那絳英小姐,風情綽約,心口伶俐,詩文針線,百般精巧,與玉環小姐同胞一般,極其親密,凡兩邊心上的事,無不相通。
  一日玉環小姐,把詩絹的話與絳英說知,絳英道:「既有此事,何不乘便喚那新進的人來,問他可是姓趙,盤問來歷,就明白了。」
  小姐道:「這樣便好。只是我一時難好盤問。」自後也不提起。
  看看過了一夏,秋來風景,甚是可人。早桂香濃,殘梧月淡,詩情畫意,觸目關心。原來吳夫人的誕辰,是八月十三日。本年正值五十歲,內外姻親悉來奉賀。
  絳英對玉環小姐道:「姑娘生日,各人恭賀。我與你兩人,也少不得把一件事賀壽。只是珍奇寶玩,都自家有的,不為希罕。我知你文才絕世,何不作一篇壽文,做個錦屏,後日擺在堂前,到是沒人有的賀禮。」
  小姐笑道:「這件甚好,只是又要我出醜。」
  當日便打點些意思,著外面家人,做一架上好錦屏來。家人承小姐之命,星夜攢工,錦繡妝成。一色齊備,只要將金箔寫那壽文。小姐因自己做的,不好傳將出去,就著家人選一會寫字的,後堂描寫。
  家人思量道:「聞得小姐性子,最難服侍。況且錦屏上字,豈是好寫的。萬一錯寫一筆,怎好賠補?那管園的小趙,他自己說寫得好字,就著他進去。」這也是苦差。
  誰知趙雲客為著夜間之事,一夏也不覺寂寞。忽聽得裡頭著他寫字,心內不勝歡喜。就把身上衣衫,打扮得齊齊整整,裡面穿著宮花錦緞,竟不像個靠人家的體態。繇前廳一喚,走進後堂。梅香侍兒,環繞而立。
  夫人先走出來,問道:「你喚什麼名字?」
  因他靠身不多幾月,故有此問。
  雲客躬身對道:「小的名喚趙青。」
  內中有一個丫頭道:「便是那一日,請某夫人游東園時節,在花園中打出去的人,夫人卻早忘了。」夫人笑道:「聞得你會寫字,著你寫那錦屏。」
  只見兩位小姐立在夫人後面,把雲客從頭細看,心中思想:「那人正是詩絹上的趙青心了。看他有才有貌,衣服這樣打扮,決不是平常人。他定然假意來靠我家的。」
  這小姐兩雙聰明眼睛,那裡逃得他過?雲客不慌不忙將筆描那金字,筆畫端楷,都有帖意。這原是他本行,見了小姐,愈加放出手段來。
  絳英同玉環小姐走到房裡,商量道:「那人相貌不凡,眾人前不好盤問。可寫一字與他問明來歷。」
  當下絳英便取一紙,寫成一字,封訖。把一疋綾 ,藏此字在內,走出喚梅香,把付與雲客,說道:「小姐道你字寫得好,先賞你一疋綾 。待明日寫完,還要賞你東西。」
  雲客寫到一半,天色晚了,袖著綾 ,謝了夫人小姐出來。回到園中,想道:「今日進去,方始親見小姐。只是日裡看他這樣端莊氣質,為何全然不像夜間光景?」
  心內疑疑惑惑,且將這 緞分開,見一封字。拆出一看,字內寫道:
    觀作相貌不凡。明日進來,可將家世姓字,靠身緣由,寫明
    一紙,放在錦屏之下。
  雲客看了此字,愈加疑惑起來,道:「我與他相處幾時,怎麼這字上還要問我來歷?莫非夜間相交的,不是真正小姐,是別一個假借名色,也未可知?但是胸前這件寶貝,必定大家方有,豈是尋常人家有得的?我且不要管他,夜間自做夜間的事,日間自做日間的事。且把來意,到明日回覆小姐,看他如何下落?」
  當夜那個美人來,雲客全不提起寫錦屏事。
  次日早晨,竟把一幅金鳳箋,作詩一首,道達己意,後面仍打一個名字圖書。原來雲客有兩個圖書,一個留在孫蕙娘處,一個帶在身邊,以便於用。
  詩云:
    西湖風景夜闌時,月下多情系彩絲;
    琴韻自應憐蜀客,簫聲無那傍秦枝。
    雲深玉澗迷紅樹,春入瑤台壓翠帷;
    聞道三山終不遠,幾回夢裡寄相思。
  雲客寫完詩句將紙封好,竟帶進後堂去,寫完錦屏,就把自己的字放在其下。小姐又賞他些物件,雲客謝了轉身。絳英早已走到錦屏邊,取雲客的字,進房遞與玉環小姐看。小姐輕輕拆出,那是一首律詩。細詳詩意,竟是為他而來者。頭一句,就記得西湖泊船的相遇。小姐口雖不說,卻不能無文君之念,只可惜東園中,先有個頂名冒籍的,偷做文章去了。
  評:
    雲客想念小姐,形諸夢寐,便有個假小姐來混他。及至錦字
    傳心,尚不能辨其真偽。文家有損挫法,此其一也。見者心
    中,躍躍欲竟此事,則雖有量要緊處,亦當撇開,而急看後
    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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