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美人兒,大美人兒。」 千家女兒千家態,我房裡的女人就是燕瘦環肥,千姿百態,可我從沒見過身材 如此惹眼的美女。 一張玉雕粉琢的娃娃臉雖然透著頤指氣使的味道,卻因為明艷如花,還是讓人 覺得相當可愛。 細布的淡黃紗綾豆綠沿邊對襟背子,白杭娟繡花裙子都是大家閨秀時下最時髦 的款式,卻穿出了別樣的味道,背子的對襟別出心裁地加了幾條絲帶,繫在胸前, 不但勾勒出了一對與她年齡極不相稱的挺拔雙峰,而且絲帶被風吹得飛蕩飄搖,更 平添了幾分飄逸。 背子也不似江南那般長的遮住了後臀,卻只到小蠻腰處,越發顯得身材纖濃得 度。蜂腰輕擺,繫著的那條蔥綠絲帶若隱若現,懸著的大小五六塊玉珮叮噹作響, 著實悅人耳目,只是腰間別著一把七寸短匕,似乎在警告登徒子,別打她的主意。 尋常女子身上添了這麼多零碎飾物,早顯得凌亂了,可眼前這個少女看著卻是 錯落有致的精彩,不為別的,只為她那高得出奇、幾乎與我相當的身材竟是一副天 生的衣服架子,一樣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就比別人多了幾分神采,配著孩童一般的 天真笑臉和少婦一般的豐滿身軀,自是出奇的動人。 「只是……怎麼好像在哪兒見過她似的?」 我心頭湧起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略一思索,心下已恍然,這少女竟和我那已 經習慣了富豪人家千金小姐生活的妹妹有著幾分相像,只是容貌更加嬌美。 目光轉到她身邊那位比她尚高出半頭的高大書生,細看之下,俊雅的他果然和 我也有著三分相似。 少女似乎渾不覺自己已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一進院子就東張西望起來。 那書生卻頗為鄙夷地掃視著院子裡唧唧喳喳的眾人,只是目光落在我臉上,纔 微微一怔,轉眼見那少女好奇地望著樹蔭下那個袒胸露腹的漢子,他面露不悅,輕 咳一聲,拉了少女一把,衝我這邊一努嘴:「去,坐那邊去,快吃快走,省得回去 晚了老王他們又急了。」 那少女嘻嘻一笑,依言坐下,卻坐在了老頭身旁,正對著她方纔打量的那個漢 子,目光只是在落座的瞬間纔在我臉上轉了一轉,旋即又飄到了樹蔭那邊。 書生見狀,陰沉著臉重重哼了一聲,挪動椅子,遮斷少女的視線,她這纔收回 目光,瞧了瞧我的冰鎮河鮮,又看了看老頭的酸梅湯,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和她同桌 的是一個瀟灑儒雅的少年。 我不由一陣氣結。記得自從修煉了不動明王心法,氣蘊神凝,自有一種動人風 采,只要我願意,無論走到哪裡,我都會吸引絕大多數女孩子的目光。 可眼前的這丫頭竟似對我熟視無睹,不由激起了我的好勝之心,加之心火正盛, 於是暗運心法,臉上漸漸透出神采來。 「兩碗酸梅湯?」蘭丫頭把紙筆放在老頭面前,問剛剛落座的兩人,又見我的 已吃了大半,便想問我什麼,可目光轉到我臉上,就似被粘住了一般再也移不開, 半晌纔期期艾艾地道:「小……哥哥,嗯……再、一碗嗎?」原本甜脆的聲音陡然 變得羞澀起來。 我展顏頷首,蘭丫頭心更是怦怦直跳,不等書生回話,逃也似的轉身就走。那 少女卻把她喊回來,指著我那碗冰鎮河鮮說她也要這個,可等抬頭對上我深邃的目 光,她神情突然微微一呆。 「到底是人老了,記性差了,可惜一篇好文,老頭只記下了三幾段,小哥你看 對是不對,可否將其餘賜下?」那老頭筆走龍蛇,頃刻就寫滿了一張紙,把它推到 了我面前,一看,卻是一手漂亮的行草。 被老頭橫插一槓,女孩這纔清醒過來,衝我大方一笑。我雖然暗怨老頭多事, 可得到賣弄學問的機會,也算失中有得,嘴上一面謙稱不敢,一面卻運筆如飛,等 蘭丫頭扭捏地端來各人要的東西,一篇文章已然寫就。 不料那少女看了兩眼就興趣索然,身子一歪,一面掏出絲帕擦拭額頭鼻翼的香 汗,一面又趁機去偷看那漢子,那漢子似乎感到了她的目光,便刻意擺出姿勢,汗 珠從他脖頸流下來,陽光一照,那肌肉盤結的胸膛油光發亮,越發顯得雄壯。 倒是那高大書生頗為好奇,湊到老人跟前把文章看了一遍,面容漸漸沉靜下來, 目光在我和老頭身上逡巡了幾個來回,卻不說話。 「沒道理呀!」老頭翻看著我的文章自言自語,書生這纔忍不住道:「晚生看 這篇文章論證精當,道理分明,老丈如何說它沒道理呢?」 「文章當然是好文章,可這樣的文章竟然落了第,老頭原本以為這位小哥的字 不大出色,不入考官法眼,可公子你來看看,這字筆力遒勁,章法有度,嘿嘿,這 樣的卷子也落了第,真是沒道理呀沒道理!」 我心中一緊,這老頭要我寫下文章,原來竟是要看我的字! 說起來本朝會試,確有文章錦繡而字體難看以致不中的例子,可我顯然與此不 同,在旁人眼裡,自己不中真是沒了理由。 可事實是我並沒參加會試,一旦老頭把此事傳揚出去,我豈不犯了造謠惑眾之 罪?!連忙笑道:「要不怎麼說一切都是命呢!頭場眼看就要結束了,自己卻把墨 硯打翻,污了試卷,弄得心情大差,後兩場文思全無,如何中的!」好在每科會試, 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這理由倒還說得過去。 「可惜!不然,就是一位翰林公了。」老頭一陣惋惜,見墨跡已干,便把紙折 好揣進懷裡,笑道:「小哥年少,等三年未必是件壞事,他日金榜題名,小哥這副 墨寶老頭就可以換上許多酒錢了。」然後衝前店喊道:「蘭丫頭,算帳了。」 見他欲起身離去,我心下頓起狐疑,他連我的名字都沒問過,如何得知我下科 是否榜上有名? 略一留心,突然發現,旁人都被那蒸籠一般的天氣蒸得汗流浹背,可他坐在大 太陽地兒裡,額頭鬢角卻不見一絲汗跡。 饒是我修煉不動明王心法已近寒暑不侵之境,可這麼大熱的天,臉上還是能見 到絲絲細汗,而尋常老人雖然心水枯而少汗,可若是一點汗都沒有,不是心水盡竭 離死不遠的話,就是練有佛道兩家清心寡慾的功夫,修為已達上乘境界,而眼前這 老頭,精神矍鑠得怎麼看也不像是個將死之人。 邵……爺爺? 我心念電轉,把知道的武林人物想了個遍,卻沒想起哪一個前輩高人姓邵。再 想來京後桂萼、白瀾提起的朝中人物,心中驀地一動,猛然想起來京第一天桂萼說 的那番話來。 莫非……他就是一言契合上意的龍虎山上清宮嫡傳弟子邵元節? 我不由仔細打量起老頭來。龍虎山上清宮乃是道家符菉派領袖,相傳藏有男女 雙修的丹道奇術,雖然絕足江湖,可代代都有高手。 心有所疑,就覺得這老頭眼神做派就還真帶著那麼點仙風道骨,暗忖,若真的 是他,倒是不必問我姓名,去打聽一下誰的卷子被污了,就該能找到我的資料,當 然,失望也在所難免了。 此時卻聽樹蔭裡傳來一陣暴笑,接著聽那精壯漢子朗聲道:「得了,各位哥哥 都這麼說了,我杜老四恭敬不如從命,各位哥哥就等著瞧好吧。」 說著,他竟然徑直走到了我們這桌桌前,就那麼敞著胸露著懷地沖那少女一拱 手,笑道:「這位小姐是纔到京城的吧。」 「滾!」 那書生厭惡地瞥了杜老四一眼,罵道。 老頭見狀,本已抬起了屁股要走,卻又坐了回去。倒是那少女肆無忌憚地望著 杜老四,臉上露出天真的笑容:「是啊,我們纔來沒幾天呢,你怎麼知道的?」 我暗自搖頭,看著少女的肌膚體態,少說也有十八九歲了,可心智怎麼和她的 那張臉一樣都停留在了孩童時代? 不說別的,單她那口官話,沒有半點京片子味兒,一聽就知道是外地新近來京 的。 「這就是眼力架兒!」 杜老四也不理會書生,笑著對少女道:「京城這麼大,好玩的地方又多,小姐 人生地不熟的,自己如何能把這好玩的地方都去了?回到家,別人問,去過滴水巖 嗎?小姐說,沒去過,再問,那去過碧雲寺吧,小姐說,也沒去過,別人還不得以 為小姐是蒙人啊!哥哥我對城裡奔兒熟,乾脆領妳四處走走。」說著,就要去拉那 少女。 那書生見狀大怒,猛地站起身來,左掌快速截向杜老四伸出的爪子,他身高臂 長,身子只稍稍前傾,整個桌子四周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只聽「啪」一聲脆響,左 掌已然擊在了杜老四手腕上,就在接觸的一瞬間,書生掌緣在杜老四的尺關大穴狠 狠一劃,隨即小臂如靈蛇一般扭曲貼在杜老四的胳膊上猛然一帶,杜老四猝不及防, 身子一下子就被帶了出去,踉蹌了幾步,眼看就要摔倒,他伸手胡亂一抓,正抓到 那老頭的胳膊,而那老頭似乎沒八兩重,根本吃不住他的勁兒,兩個一齊跌倒在地。 金蛇纏絲手?! 我心中驀地一震,這可是武當鷹蛇十二變中極有威力的一招啊,這書生是從何 處習得的呢?雖然他表現出來的武功在我眼中根本不值一提,那鷹蛇十二變中的前 八變在江湖上也頗有流傳,可這書生招式嚴謹,運用自如,顯然是受過名師指點。 幾乎摔了個嘴啃泥的杜老四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全不顧一旁哼哼唧唧的老 頭,照著桌子就是一腳,不想那書生眼明手快,雙掌按住桌面,桌子沒飛起來,杜 老四卻抱著腳疼得呲牙咧嘴地叫了起來,一轉眼看見正瞧得眉花眼笑的少女,臉頓 時漲成了紫茄子一般,一個虎撲就想把少女抱在懷裡。 卻見從白裙裡飛出一道紅影,正擊在他光溜溜的肚皮上,他大叫一聲,仰面跌 倒在地,看他肚皮上已被劃開了一條五六寸長的口子,鮮血直流,那少女卻毫不在 意,拍手笑了起來。 我正把那老頭扶起來,見狀兩人不由面面相覷,這丫頭下腳怎麼如此狠辣?! 樹蔭下頓時炸了營,杜老四的同伴搶上前兩人就去探他的呼吸,卻聽少女笑道 :「不過劃破了點皮兒罷了,死不了!哼,可惜挺順眼的人兒,竟然是個呆瓜,人 家又沒說不和他去,他著得什麼急呀!」 眾人聽她還說風涼話,俱圍了上來,大聲鼓噪起來,可都看出這兄妹倆會功夫, 下手又那麼狠毒,誰也不敢上前。 倒是那書生瞪了自己妹妹一眼,似乎是怪她惹是生非,隨即掏出一隻錦袋揚手 扔進人群中叫嚷最凶的一個漢子懷裡,沉聲道:「裡面是上好的刀傷藥,還有二十 兩銀票,算我替我妹妹賠罪。」只是那語氣聽起來卻沒一絲一毫的歉意。 那人把錦袋裡的東西倒出來一看,果不其然,周圍立刻有人動了貪念,一擼胳 膊,就衝了上來,被那書生飛起一腳踢了出去,竟接連撞到了好幾個人。 「不開眼的傢伙,想訛人?」書生瀟灑地撣了撣衣襟,冷笑道:「不問問你爺 是誰,瞎了你們的狗眼!」轉頭對少女道:「我們走!」抬腿就朝院外走去。 眾人見他驟然換上一副霸王表情,又瞄了瞄他高大的身軀和斗大的拳頭,不由 得氣勢俱沮,下意識地讓出一條路來。 「那敢問這位公子尊姓大名呀?」 兄妹倆眼看到了院門口,卻見門簾一挑,走進兩個人來,左首就是方纔還在院 裡的中年富商,可看到右手那個馬臉老者,我目光頓時大盛,差點蹦了起來。 赫——伯——權?!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在無名島沒發現他的蹤跡之後,我 就在江南發下了海捕公文捉拿他,沒想到竟然在這兒碰上了,真是天助我也! 想站起身來立刻抓他歸案,轉念卻想起了和他一起失蹤的華青山和宋廷之,心 裡盤算了一番,就想看看能不能從赫伯權的身上發現那兩人的蹤跡。 定睛細看赫伯權鬚髮皆白,腰弓背彎,看上去比在大江盟的時候不諦老了十歲, 更是全然沒有了名人錄上江湖名人的風采,想來這朝不保夕的逃亡生活帶來的巨大 心理壓力已經快把他壓垮了。 說起來,他眼下這副老態龍鐘的模樣,不熟悉他的人,還真難認出他來,可我 和他曾經朝夕相處了一個月,對他自然瞭如指掌,而那時我卻是易容裝作了王謖, 就連在松江沉家那一戰,我也是扮成了曾亮,他竟是從沒見過我的真面目,眼下正 好可以放心大膽地接近他。 眾人一見這兩人進來,都紛紛叫嚷歡呼起來,「太好了,白師傅來了!」「白 師傅來了,小子等好吧你!」倒是兩人身後的店老闆一個勁兒地打躬作揖,請求兩 方和氣說話。 白師傅?哼,既然想隱姓埋名,幹麼要顯露自己的武功呢?我心中不由揣測其 中的緣由來。 卻見那書生上下打量了兩人一番,目光最後落在了赫伯權的身上,冷笑道: 「憑你?你還沒那個資格!」 赫伯權沒理會他的冷嘲熱諷,讓眾人把那受傷的漢子抬了過來,自己卻堵住了 兄妹倆的去路。 那書生輕哼了一下,大步上前,伸手扳向赫伯權的肩頭。 赫伯權任由他抓住自己的肩頭,只是那書生又使出方纔對付杜老四的招式,他 這纔輕咦了一聲,臉上倏地閃過一絲猶豫,而肩已經本能地一塌,身子向旁邊一閃, 便擺脫了書生,手臂順勢揮出直奔書生的前胸而去,可力道卻弱的連他三成功力都 不到,而且同樣是鷹蛇十二變中的一招「鷹擊長空」。 那書生似乎對這鷹蛇十二變十分熟悉,變招相當迅速,鷹爪變蛇芯,疾點赫伯 權的手裡牢宮大穴,只是雖然如願擊中了敵人,卻是悶哼兩聲,身子一連倒退了四 五步纔停下來。 眾人想上前撿便宜,卻被赫伯權出聲喝止。 只一個照面就落了下風,那書生頓露驚容,少女躍躍欲試,被他一把拉住,目 光緩緩掃視了眾人,似乎在想脫身之策。 赫伯權來到杜老四身前仔細檢查了傷口,臉色緩和下來,告訴眾人放心,說只 是皮肉之傷,又轉過身對那書生道:「你妹妹出手雖然狠辣,卻尚有慈悲之心,此 事……」 眾人聽赫伯權似乎要放了這兄妹二人,沒等他把話說完,就叫嚷起來:「白師 傅,不能放了這個小妖女!」「對,送她去見官!」「見官豈不便宜了這妖女?讓 她服侍老四,什麼時候好了什麼時候算完!」 我當然明白赫伯權的心理,本來出頭管事大概就是抹不開那富商的面子,一見 到那書生使出了江湖功夫,他更是把自己的功力藏起了大半,見官?恐怕打死他也 不肯去官府吧,可眾意難違,他不由得左右為難起來! 「京城物價騰貴,不比尋常地方……」赫伯權沈吟道,似乎是想用銀子了事。 那書生臉色一變,方想說話,少女卻俏臉生寒,突然插言道:「好,見官就見 官!」態度竟是極其堅決,只是話音未落,她眼珠飛快地轉向了在人群外看熱鬧的 我,展顏笑道:「這位大哥哥,你可願意給我做個見證嗎?」一顰一怒,就只在一 眨眼的功夫。 圍著兄妹倆的一干人齊齊轉頭注視著我,目光裡充滿了威脅的味道。 ------ 翠微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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