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落日的最後一絲餘暉消失在天邊,客棧點起了牛油燈,搖曳的燈光給屋子裡的 一切都塗上了一層曖昧的顏色。 投宿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兼做飯堂的客棧大廳也幾乎座無虛席,南北客商、 往來學子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飲酒作樂,柳鶯們也開始挨桌招攬生意了。 離開寧波後就沒有好好休息過的我和蕭瀟著實都有些倦了,可宗亮李思這兩個 彼此之間充滿了敵意的傢伙此時卻難得的默契起來,兩人的話題天南海北,層出不 窮,絲毫沒有結束的意思。 李思把我牽制住的目的自然相當明確——我的行程要盡快報告給齊放和同盟會, 以便採取應對之策。 隨著預計中的茶話會的開幕日期越來越近,我在談判桌上迴旋的餘地自然也就 越來越小,齊放可以利用我急於與大江盟達成和解的念頭,來為其爭取更大的利益。 能多拖我一天,大江盟可能得到的利益或許就多一分。 可宗亮為什麼也不急著離開了呢?看他當初行色匆匆的樣子,實在不該像現在 這般悠閒啊! 「……真正頂好的原汁原味的白魚白蝦是湖州府三景園的三白湯,和蘇州松鶴 樓的炒三鮮、杭州樓外樓的脆三生並稱江南三大鮮。這裡的三白湯,味道可差了許 多,季節也不對了。」李思嘗了嘗老闆剛端上來的魚湯,隨口評論道。 金創本來忌發物,可李思此刻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因為店家拿手的菜幾乎已 經吃了三分之一,就連桌上的碗碟都已經換過好幾回,不吃魚蝦,就實在沒有別的 可吃了。 「三景園的三白湯我又不是沒喝過,那算什麼原汁原味!真正的原汁原味,是 剛剛從太湖裡撈出來的還在活蹦亂跳的蝦子,生生地咬上一口,呵,那才叫美味呢! 若是再佐以倭國的芥辣,當真妙不可言!」宗亮立刻反駁道,而這一個多時辰裡, 兩人就是這樣爭論不休。 三白湯裡的白魚白蝦都是太湖著名的特產,宗亮臥底十二連環塢的時候,大概 頓頓飯都少不了它們,不過李思見識之廣則頗出乎我的意料。 我經歷之雜,涉足之豐,是絕大多數同齡人所無法比擬的,很多像我這麼大的 年輕人,足跡甚至不出方圓十里。 可李思顯然是個例外,他去過的地方,可能比我還多,因為當他評論起某地風 俗的時候,都是言之鑿鑿,絕非信口開河,顯然是親眼所見的緣故。 可他既然足跡遍及江東,為何乾娘的情報網卻沒有多少他的消息? 自李思橫空出世以後,乾娘就開始安排人手搜集他的情報。李思人物卓爾不凡, 無論在哪裡都是令人注目的對象,故而他現身大江盟之後的行蹤,乾娘掌握了十之 七八,不過,他之前的消息,卻根本沒有一星半點,彷彿是憑空蹦出了這麼一個出 色的人物。 「老宗,你這吃法,鮮則鮮矣,可和上古時代的先民有什麼兩樣?」我駁了宗 亮一句,轉頭問李思道:「湖州三景園我是聞名已久,可惜一直無緣前去一飽口福, 不知除了這三白湯之外,這三景園還有哪些拿手好菜?」 「多了!」女兒紅後勁十足,我和宗亮又頗有默契地要灌醉李思,饒是他內功 精湛,兩斤多女兒紅下肚,話也就多了起來:「鮮蓴燴銀魚、芙蓉銀魚、香芹白蝦 干、兩吃昂刺魚、湯泡太湖黃蜆……」一口氣說了不下四五十種。 隨後又說起「鮮蓴燴銀魚」兩寶相聚,滋味如何了得,色彩如何奪目;太湖黃 蜆如何其貌不揚,但其味道卻又如何鮮美,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這麼多!」我嘴上感慨,心裡卻驀地一動——要把三景園這些拿手菜的好處 一一道來,李思大概是每道菜都親自品嚐過,就算一頓飯吃上七八種,也要連吃三 天。 何況,許多菜品的用料有著嚴格的季節要求,就像太湖白魚是梅後十五日為佳, 而湖蟹則是中秋前後最為肥美,兩者上市的時間足足相差百日,我不用細算就知道, 李思究竟需要在湖州待多久,才能把三景園吃得如此爛熟。 原來這廝的老家竟是湖州!我突然想起了湖州的另一豪門練家,想起了練家盛 產俊男美女,心頭不由得一陣發冷,如果李思是練家子弟,那豈不是說練家和隱湖 關係非同小可,甚至有可能已經結成了戰略同盟? 怪不得我一見到這廝就煩他要命! 目光不經意地掠過宗亮,宗亮似乎沒有留意到李思無疑中透露出來的資訊,他 的心思至少有一半落在了才回到客棧不久的趙清揚身上,和趙在一起的十幾個江湖 漢子裡,赫然就有被宗亮呵斥的那個同盟會小頭目,他一邊低聲和趙說話,一邊指 指點點著宗亮和我,顯然是在向趙匯報之前發生的事情。 「老宗,你緊張什麼!」李思終於發現了宗亮的異常,順著宗亮的目光望過去, 發現了趙清揚等人:「莫非你和趙門主結下了什麼梁子?」 宗亮沒言語,只是瞪了向這邊射來探尋目光的趙清揚一眼,隨即一盞剛燙好的 女兒紅又轉眼就下了肚,他眼角到耳垂的那道疤痕也因為酒氣上湧的緣故而凸了起 來,讓他那張胖臉多了三分兇惡。 李思似醉非醉的話語又讓我窺視到了他思想一斑,一向行事低調的趙清揚惹上 宗亮的可能性小之又小,如果趙有什麼地方能讓宗亮寢食不安的話,只能說他背後 龐大的同盟會實力使眼下失去了靠山的宗亮心有所忌,而大江盟和鐵劍門的短暫合 作顯然已成了歷史雲煙。 不過,丁聰想來絕不會傻到重蹈逼反宋廷之的覆轍,我暗忖道,就算宗亮、練 達等人不宜多在江湖行走,鐵劍門暫時失去了鉗制我的作用,也沒有必要非置他們 於死地。 退一萬步說,丁聰一旦下決心剷除他們,有宋廷之前車之鑒,以大江盟的霹靂 手段,宗亮早該橫屍街頭了,絕不敢這般大搖大擺地在嘉興露面,畢竟這裡還是浙 江地界。 此番宗亮離開寧波,八成是他自身的原因,而鐵劍門的風流雲散或許只是他的 托詞或者錯覺。 當然,另外兩成可能就是宗亮過人的嗅覺察覺到了什麼不妥,故而先發制人, 脫離了丁聰的控制。 「趙門主能否過來一敘?在下蘇州王動。」我讓小二去請趙清揚,見他有點猶 豫,我又高聲邀請。宗亮臉色微有不豫,卻沒開口反對。 聽到我報出姓名,那些呼三喝四的江湖漢子一下子都閉上了嘴,大廳裡頓時安 靜了許多。 那些南北行商一時摸不著頭緒,紛紛交頭接耳,議論起我的來歷來,其中就有 蘇州的商販,說這是本府推官王大人,據說馬上就要升任本府通判了,眾人這才恍 然大悟。 趙清揚聞言也是一臉詫異,忙起身趕了過來,剛想施禮,卻被我攔住了:「隨 意就好,否則,李兄、老宗要拘謹了。」又道:「在下十天前在龍潭鎮巧遇令高徒 姚鼐之,也見到了貴門新加盟的楊千里,貴門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讓人好生興奮。」 我隨即端起酒杯,敬道:「這都是趙門主領導有方啊!」 趙清揚連說不敢,人卻下意識地瞥了李思一眼,臉色微微有些尷尬,畢竟同盟 會的主力大江盟眼下和我在茶話會問題上有著相當大的分歧。不過,那日龍潭鎮上 人多嘴雜,想瞞下這次會面肯定是行不通的。 「哼,趙門主野心大得很,人家可是惦記著十大的名頭呢!」 旁邊突然傳來陰陽怪氣的譏諷,在座的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朝發聲之處望去。卻 見一對中年夫婦從樓梯走下,那婦人斜著眼睛正冷冷注視著我們,她身邊,老實巴 交的丈夫一臉不知所措,似乎也沒想到自己的妻子突然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這夫妻倆並不陌生,正是在齊蘿婚禮上打過交道的「四方刀」杜真夫婦。 杜真想必是認出了李思和宗亮,臉色頗有些緊張,一面連說「得罪」,一面去 扯妻子的衣袖。 那婦人不耐煩地一揮胳膊,瞪了他一眼,大聲道:「什麼得罪?!咱們得罪誰 啦?我說錯了嗎?他奇門若不是惦記著十大,幹嘛眼巴巴地派宋清波大老遠地去泉 州請人家,而且去了還不止一次呢!」 杜真越發尷尬,倒是趙清揚此刻卻靜下心來,也不去看臉色有些陰沈的李思, 從容地自斟自酌起來。 「杜夫人,所謂『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十大門派乃是江湖公認的榮耀, 倘若趙門主要憑自己的努力真刀真槍地打入十大也算有野心的話,那麼賢伉儷飛魚 塘怒殺倭寇是不是也算是沽名釣譽呢?」我笑道。 「你這淫賊,我沒和你說話,你插的哪門子嘴!」婦人冷笑一聲,不屑地道。 桌上的人一下子全愣住了,誰也沒想到,這婦人說話竟然如此不留情面。說起 來,這半年多,隨著我身份的不斷變化,我已經很少聽到「淫賊」這個稱呼了。 即便有,也是閨房裡的戲謔之語,驟然聽到這麼一聲「淫賊」,諸多往事一下 子湧上心頭,竟有點癡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心下一陣感慨,不經意間,我已經是 個老江湖了。 真是江湖歲月催人老啊! 我望著杜真夫婦,這夫妻倆見老了,而且穿著比去年參加齊蘿婚禮時寒酸了許 多,衣服洗得發白,甚至打上了幾處補丁,顯然生活並不如意。 想想並不奇怪,這夫婦倆嫉惡如仇,杜大娘更是嘴不饒人,而這年頭做生意的 哪個沒點違法亂紀的事情,僱用了這夫妻倆,還要防備著他們別檢舉揭發了自己, 一來二去的,誰還肯用他們? 年初的時候,倒是還有關威照拂,等瀟湘館轉手大江盟、鐵劍門進駐寧波之後, 當地的混混被打壓的根本興不起什麼風浪,寧波治安空前良好,關威也用不著他們 來壓陣了,何況,就算需要人手,大江盟、鐵劍門和鷹爪門旗下不乏高手,何必捨 近求遠? 只是這夫妻倆好歹也算是浙東道上的硬手,大江盟怎麼沒把兩人招攬進來呢? 我正心念電轉,蕭瀟偷偷給我使了個眼色,隨即站起身來,面帶微笑迎上杜真 夫婦。 「您就是威震浙東的紅娘子杜夫人吧!」蕭瀟恭恭敬敬地道了個萬福:「相公 好幾次提起過您,說您嫉惡如仇,剛正不阿,實是江湖的典範。」 「姑娘言重了,老身可不敢當!」杜氏冷冷地道,只是面對如花似玉的蕭瀟, 她語氣還是不由自主地緩和下來:「姑娘是……」 「小女子姓蕭,相公就是蘇州解元王郎,小女子是他的四妾。」 「好好一姑娘,你怎麼就嫁給那淫賊了?」杜氏脫口惋惜道。 蕭瀟也不著惱,上前拉住杜氏的手,卻是一臉的委屈:「您誤會我家相公了, 那些傳言都是別有用心的人造謠生事,生生把我家相公妖魔化,變成了一個淫賊。 事實上……」她突然停住話頭,回頭瞥了一眼,才對婦人續道:「男人的話題總離 不了打打殺殺的,聽著讓人難受。若是您對我家相公的故事感興趣,不如換個清靜 的地方,晚輩一一給您道來。」 說著,半攙半拉地把她拽到了角落一處空閒的桌子旁坐下。 蘇瑾眼珠轉了一轉,伏在李思的耳邊低語了兩句,順勢親了親他的耳輪。李思 微微點了一下頭,蘇瑾便隨後跟了過去。 還真是夫唱婦隨呀!正在暗讚蕭瀟聰明的我目睹了李蘇兩人親匿的舉動,心頭 就是一陣刺痛,眼珠不由自主地縮了一縮,恰巧落在李思的眼中,他得意地笑了起 來,弄得前來道歉的杜真越發緊張起來。 「……您千萬、千萬別往心裡去,她、她就是個炮仗,一點就著,嘴上從來都 沒……沒把門的……」 「杜大俠多慮了!」我平靜了一下思緒,誠懇地道:「所謂俠之大者,為國為 民,賢伉儷俠骨丹心,飛魚塘一戰,打得倭寇膽寒,打得四方平安,著實當得起『 大俠』二字!對賢伉儷,我惟有敬重而已!」 我一席話說得杜真既慚愧又感激,而提起飛魚塘的往事更是讓他精神亢奮,連 腰板轉眼都挺直了三分。 「不過,尊夫人指責趙門主的話未免說過頭了,人往高處走,這不是野心,而 是一個人難能可貴的品質。如果我們都安於現狀不思進取,那麼,那些名垂武林青 史的人物,那些驚世駭俗的絕學又都從何說起呢?」 「正是!」 一番話彷彿正說在趙清揚的心坎上,他忍不住擊掌讚道,只是話一出口,才覺 得似乎不妥,隨即訕訕笑道:「也不能說杜夫人全說錯了。」 「虛偽!想進十大,就光明正大地去爭啊,又不是去偷雞摸狗,幹麼藏著掖著?! 鐵劍門倒了,春水劍派又肯定棄權,十大不戰而去其二,此時不爭,更待何時!」 李思不屑地道。 雖然和趙清揚同為同盟會的長老,可身兼總管的他顯然比趙強勢許多:「至於 齊堂主的話,他既不代表大江盟,更不代表同盟會,你怕什麼?!」 我和宗亮、趙清揚俱是一怔,李思的話固然沒錯,可聯想到齊功的特殊身份和 大江盟在同盟會中所佔的主導地位,任誰都明白,齊功的話其實就是他二哥齊放的 意見,也就是大江盟的意見,甚至可以說,那同樣是同盟會對待茶話會的大政方針。 可李思一句話,卻完全否認了齊功那番說辭的官方地位。 是大江盟的立場突然發生了變化,還是李思其實是隱湖中贊同魏柔主張的那一 派,抑或是仰仗自己的出身來歷,渾沒把大江盟放在眼裡,利用他同盟會長老的職 位硬壓齊功一頭呢? 想起當初他就公然指責大江盟對十二連環塢姑息養奸,這後一種情況並非完全 沒有可能。 「這下我就放心了!」驟聞喜訊,饒是趙清揚素有智者之名,此刻也按捺不住 內心的喜悅。 畢竟正如李思所言,今年的機會實在是太難得了,而他招攬楊千里的一番良苦 用心眼下看來總算沒有白費,直到宗亮冷冷哼了一聲,他才清醒過來,要踩著別人 的腦袋登上十大,而其中的一顆就是宗亮棲身的鐵劍門。 「聽說今屆茶話會動少動了不少腦筋,多了許多花樣,說來還真有點讓人期待 呢!」也不知道李思是為了和宗亮抬槓,還是為了別的什麼原因,他再度表明了他 支援茶話會的傾向。 -------- 爬爬書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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