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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屏緣 ( 中 )






第四回 野鴛鴦忽驚冤網 癡蝴蝶竟入迷花

詩云:

誰言風味野花多,
園內桑陰盡綺羅;
若是野花真味好,
古來何用討家婆。

第二回中,夫妻配合,已說得明白矣。此後只該將趙雲客與蕙娘約成之計,一直說去,使列位看官,踴躍起
舞,如何又把這詩正講起來?不知雲客私逃,就有好處在後,一時間說不盡。但是他家中父母,豈能忽然無念乎?

自從雲客前往西湖,家裡只知道同那錢神甫、金子榮兩位官人,做些斯文事業。

員外見家人趙義回家來,問道:「官人如何不歸,你先回來?」

趙義答說:「官人同錢金兩位官人,好好的在西湖遊玩,著小人先回,恐怕家裡有正經的事,故此先打發來。」

員外也不提起。

一連過了三日,仍差趙義往西湖去候。趙義尋來尋去,並不見雲客坐的船。趙義道:「我官人一定同那錢金
兩位去了。只不知在錢家,又不知在金家?」

趙義也不回來,竟先往金子榮家探問消息,道:「是我官人表兄表弟,必然到他家裡。」

走到金家,門上人說:「趙伯伯有甚事到這裡來?」

趙義把尋官人的話,略問幾句,管門人道:「自從前日我家官人,聞得同你家趙大官人西湖上去,這幾日張
相公家催賀分的日日在此聒噪。又且至元二年三年的錢糧要比,不知動那一倉米完納。我官人是沒正經的,
莫非往湧金門外看新串戲的,做那蔡伯喈記去了?」

趙義曉得不在金家,又往錢神甫家問一問,便知端的。看看走到錢家,管門人不在,有個老媽媽立大門前。
趙義便問媽媽:「曾見我家大官人到你家來?」

媽媽認得趙義是趙員外家,說道:「我家官人也出去三四日了,只因前日與裡面娘娘討了一番閒氣,想是沒
顏面回家,不知這幾日躲在那裡,你家官人,並不見來。」

趙義心上慌忙,急急歸家,報知員外。另差人各處尋覓,也只恐他後生家,怕朋友搭壞了氣質。那裡得知趙
雲客自見玉環之後,私下叫了小船,帶得隨身東西,竟自追去。

那一日,錢金兩個暫往橋上散步,及到船中已不見了雲客。只道雲客有事,私自歸家,不與他作別,深為可
笑。又道是他的鋪蓋,遠在船中,拿他做個當頭。

金子榮道:「我們兩個且自回去,看他可到我家來。」

錢神甫道:「小弟前日與敝房有些口嘴,還要在外邊消悶幾日,聞得近處新到兩個姊妹,何不去看他一看?
若是好的,便住一兩夜何妨?且把趙雲客的鋪蓋,放在那裡,見了趙雲客教他自去討取,笑他一番以償不別
而戍罪。」

金子榮笑道:「這個到使得。」

兩人竟往妓家。

果然不遠一二里,見一處小小門徑。神甫有些認得,直往裡面去,先把鋪蓋放下。內中有三個妓,兩個先出
來,略有些姿色的,也是油頭粉面。後人有詩一首詠青樓故事:

抹粉塗脂出繡房,
假裝嬌態騙兒郎。
相看儘是情人眼,
摟得西施便上床。

朗庵云:「語云:『情人眼裡出西施,俗眼大都如此。』」

那兩個妓,一個叫採蓮,一個叫秀蘭。吃了茶,採蓮先笑道:「二位相公來舍下,自有鋪蓋,何消自己帶得
?」神甫道:「蓮娘不知,這是另一個朋友的,因他不肯同來,把那鋪蓋放在這裡,後日還要取笑他。」四
人笑話不題。

妓家連忙備酒,款待二人。晚間飲至更初,兩人酣興大發,神甫摟了蓮娘,千榮攜了蘭姐,兩人隔壁而睡。
子榮本見濟, 上身,被那秀蘭做個舞蝶倒探花之勢,先將兩腿豎起,腰下襯高,待陽物到穴邊,把手用力
一攀,兩隻腿盡情放開了。子榮的身子正像從天落到雲窠裡一般,不由他做主。況且乘了酒興,那根大物,
一下便盡根送進了。如此不上百餘合,又兼他口裡浪了幾樣肉麻的聲氣。不覺把持不定,勉強支吾,終難長
久,顛得昏天黑地不上一更工夫,就也睡去。

原來妓家規矩,一上身,恐怕人本事高強先下個狠手,你不降服他,他便降服你。子榮終是書生,被他一降
就服了。只有錢神甫在隔壁,聽見子榮 上床,便這般大哄,他走青樓中在行的,想道:「這一哄便被他哄
倒了,我自有個調度。一上床來,只做醉昏昏的模樣,手也不動,腳也不搖。」

那蓮娘聽得隔壁如此高興,又浪得分分明明的好話,玉戶中正像有人搔他的,巴不得神甫上身,神甫只是不
動。熬了一會到把手腳揉摸起來,泥胸貼肚,像個熬不得的光景。不多時,又拿一塊絹頭,在肚下揩抹一番
及騰身上來,先做個省油火之事。這一件,舊名叫做倒澆。我這部小說後面,另行改名使喚,有小詞一首為證:

倒鳳顛鸞堪愛,肚下懸巢相配。
不是惜嬌花,怎把玉杵高碓。
親妹,親妹,蠟燭澆成半對。


右詞名《如夢令》
神甫思量這婦人如此興濃,便順手扯來,先與他澆一回通宵畫燭。蓮娘不禁春情被神甫慢慢放出手段來,十
八般武藝,盡皆全備。弄至三更有餘,蓮娘力盡神疲,大家 的熟睡不題。

卻說趙員外因不見了兒子,心內十分焦燥。家人打聽得錢金兩位在妓家行樂,員外連忙喚嘻跟隨,一境親到
城外來尋覓。卻是冤牽相聚,正撞著金家童子,也來尋家主。同到妓家,員外一進了門,影也不見一個。原
來二位正在睡鄉,醒來還要做些小勾當,以盡一夜之興。不想外邊喧鬧,兩個抽身起來,蓬頭赤腳,一出房
,便見了趙員外。兩個嚇得口呆,目定不是怕甚麼,只因員外是個高年尊長,鄉黨中第一正經古執人。況且
子榮又是內親,所以嚇呆了。

員外見他兩人面上顏色不好看,道是騙他兒子嫖賭,心上發怒起來,道:「你們後生家,怎麼幹這樣沒正經
的事?」

又道是:「我兒子在那裡?」

兩人道:「趙大哥幾日並不見來。」

員外愈加怒氣,叫家人房裡搜求,一定躲在那邊。只見家人進裡面一搜,便搜出趙雲客的鋪蓋來,說道:「
大官人的鋪蓋,也在此。」

員外一把扯住兩人,扯他學裡去教訓。兩人嚇得癡呆,一言也說不出來。家人便把妓家掃興一番,春抬竹椅
,打碎幾件 出門。那妓家不知甚麼禍事,契家星火搬去。

且說員外扯到半路,家人報道:「官人鋪益上有許多血跡。」

員外回頭一看,忽然大哭起來,道:「必是你兩個謀殺我的兒子了。不是謀他帶些銀子寶貝,必是因妓女面
上爭鋒,便發出歹心來。我兒子年紀又小,從來不曾出門,路也不認得,如何到那裡去,不見回家?況兼鋪
蓋現在又有血跡,我兒子生性好潔,何從有這血跡來?這段人命,卻是真的。」

並不扯到學裡,竟扯到府前知府台下,大叫活殺人命。那知府生來也要做清官。平日間,怪些秀才纏擾,但
是秀才犯法,從重擬罪,見那趙員外又哭又叫,知府說:「為甚麼?喚上來。」

員外拖著兩個蓬頭赤腳人跪了,哭訴道:「趙某止生一個兒子,少年心性,不諳利害。只道世上朋友是好交
結的。前十五日,禍遭那兩個兇徒騙到西湖,劫他所帶銀子寶玩等項,又將他身子謀殺,不知埋沒那裡,有
被褥血跡現證。」

知府道:「你兩人姓甚名誰?」

兩人各通名姓。知府道:「為甚麼謀殺他兒子?」

兩人道:「生員雖則識字粗淺,也曉得些禮法。如何敢謀人命?且趙家兒子又是好朋友、親戚,那有這等事
來?前日同到西湖,不知那裡去了。生員輩並不知情。」

知府喝道:「本府曉得你們下路人,顧了銀子,見些小利,就是至親骨肉,也要反轉面皮。顧名思義的,千
人中難得一個。你道不知他那裡去,怎麼同到西湖?被褥也在你處,身子便不見了。且又被褥上面的血跡新
鮮,明明是謀殺的。暫收了監,一面補狀詞來,一面申文學院去。」

錢神甫、金子榮兩個,一時提在渾水裡,有口莫辯,且聽他監了。再作道理。

看官,不見了趙雲客也罷,你道鋪蓋上血跡,為何這等湊巧?不知那一夜,三個妓女,兩個出來陪客,內一
個被別人干壞,下起敗血來。彼時鋪蓋無處安,暫放在那一個妓女床上,一時間點污了。這是神不覺鬼不知
的事體,若是妓女尚在那裡,還好訪問真實,辨明此事。正為趙員外家人掃興,霎時間都搬去,無可尋蹤。
這件事就認真起來,也是五百年前結會的冤債。好笑趙雲客在揚州城裡受用,那曉得家中這等怪事。我如今
又把趙雲客說起了。

卻說孫蕙娘與趙郎面約的話,那一夜就行起來。是日,愛泉夫婦燒香回來,走得勞勞碌碌,雖是吃素,被女
兒多熱幾碗酒,一時乘了快活,多吃得兩三甌,到了更深,兩人只管要睡。他女兒的房,卻在裡面,必要經
過愛泉的臥所。每夜一路門閂都是愛泉親手關好。只見愛泉睡不多時,外面酒缸上一聲響,像個打破甚麼光
景。蕙娘道:「不好了,外面必是花貓,爬柿來,打壞酒缸。」

愛泉昏昏要睡,叫老媽:「你同女兒點火去看看。」

蕙娘點火,後走著母親。一路先開門, 開到外邊門,蕙娘手內火霎時滅了。恰好趙雲客正在門邊,蕙娘上
前一把手閃他進來,只言點火先引到自己房裡去。及至點燈來看,並無甚麼。原來孫家的酒缸,但放在雲客
房門前。日裡先約他,到更深把缸響一響,便立在門邊,暗裡一閃就閃進去。老媽依舊關門,進房睡著。

趙雲客既上蕙娘之床,少不得敘些寒溫,就要動手動腳,顛鸞倒鳳之事,自然做得停當。蕙娘雖則初試,因
他情意篤實,就是花心有些狼籍,也顧不得了。

蕙娘道:「今夜進來,只為算那終身之策,不但圖一刻歡娛,願郎君說個本心。」

雲客摟住玉體,將臂代枕,說道:「我的家事,比你家還好。實不曾娶妻子,百年之期,不消說了。只是有
一件事,先要告過。小生曾遇府前王家,有個小姐,未免有情。若是不能夠到手,也索罷了。倘後日娶得他
,使與姐姐一般供養,這是本心。」

蕙娘道:「你這樣人才,後日自當有佳配。但是我既遇了你,不論你要不娶,定要隨你終身的。至於我的父
母,自會調度他心肯便了。」

雲客滿口奉承,山盟海誓的套話,也都說了一遍。忽然外邊雞叫,東方漸漸的發亮起來。你道如何出得他房
門?咦!進便進來得好,出時到有些難也!

評:

浮浪子弟,於戲謔之中,便埋禍根,往往弄假成真。有識者不可不慎。今時少年,多習輕佻,全無實行。至
有目先輩為迂腐,而肆志罔行。彼所為名士氣習,固當如是耶!我恐其基禍深而致災速也。寄語少年,略知
撿束,取益無窮。則此實當作中庸《論語》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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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藏錦字處處傳心 逗情箋般般合巧

有一隻蘇州山歌倒唱得好,云:

昨夜同郎說話長,失 (音忽,熟睡也。)直困(音困,吳人謂睡為困。)到大天光。
金瓶裡養魚無出路,鴛鴦鴨蛋兩邊慌(慌同。)。

你道趙雲客同孫蕙娘在床上,要出門必要經過父母的床前,不出門,一間小房,豈是藏得身的?道是他兩個
人,慌也不慌?不知他兩個自有好計,一些兒也不慌。

兩人雙手摟定,聽得雞鳴,反放了膽一 睡看。乃至覺來,日色已到窗前。聽見隔壁愛泉夫婦颼颼聲要起身
了,蕙娘問道:「敢是爹爹起來?我昨夜露了頭,點火出去,想是受些風寒。今早甚是頭痛,爹爹為我速去
買些紫蘇來泡湯吃。」

愛泉道:「既是這等,我便出去買。媽媽你且起來,看看前面,恐怕有人買酒。」老媽也就起身。

愛泉出去買紫蘇。蕙娘又問母親:「爹爹可出去了?正忘了叫他並帶些姜來。」只這一句,專要探問愛泉果
然出去的意思。老媽道:「他竟去了,得他來再買。」

蕙娘又道:「母親可速來看看我,為何頭這等生痛?」

老媽竟推開房門,到蕙娘床前,開了帳子。蕙娘睡在床裡面,把母親的手,拖到身邊來摸自己的頭。那老媽
把身子盒在女兒床上,誰知夜間先取些亂衣服堆在椅子上,靠著房門。

雲客躲身椅下,待蕙娘扯母親盒倒床上,帳子又遮定,竟自出房,輕輕走向外邊去了。外邊的門,孫愛泉為
真紫蘇,已經盡開,一毫也無礙處。這豈不是不慌忙的好計。雲客自此以後,乘著便,就與蕙娘相通。將自
己帶的東西,盡數付與蕙娘收管。拜匣內有些圖書玩器,也付與蕙娘,只留著屏風內落出來的一幅詩絹。因
蕙娘不好文墨,故此不與他。

一日走到府前,再訪王家消息。恰好老王赴京覆命,家內清清淨淨。雲客換了布衣,投身進門,先見了管門的大叔。

管門的道:「你是什麼人?來為甚的?」

雲客深深作揖道:「大叔在上,我祖居浙江。父親是個經商的客人,欲到揚州買貨,半路上為賊劫傷了,只留
我一人逃命在此,無親可托。只得投靠一家鄉宦,可以度日。就是抄書寫字,也是會的,求大叔引進。」

管門的道:「我老爺進京覆命,家內又無相公,用你不著。」

把他身上一看,見雲客斯文身段,且是生得端正,笑道:「可惜我們家法,甚是嚴正。若是別一家的夫人小
姐見了這樣小後生,還要做些好衣服與他穿著哩。」

雲客再四哀求,說道:「只顧度得日子,不願像別家的受用。」

管門的道:「也罷!我去稟上夫人,不知用不用。若是收了,且著你在東花園裡看守花木。老爺回家,再把
別事差你。」

就在廳後傳梆說知,裡面也就允了。即時引雲客到東花園,也有幾個同伴,住在園中輪流值日。

原來老王宅內,家法甚嚴,三尺童子,無見許進後堂的。雲客思想小姐,有天淵之隔。雖則住在園中,也時常
到孫愛泉家看看。愛泉夫婦不知其詳。蕙娘心上,倒曉得的。

且說雲客始初,只為王家小姐思得一見,故此托名靠身。誰想一住東園,毫無影響,心上惶惑無定,常於僻靜
之處,把小姐二字當做持咒一般,時時想念。到夜闌夢中,不知不覺高聲叫出小姐來。幸喜獨往一間小房,不
與同伴共臥,還不曾露些醜態。

忽一夜,月色濛濛,竹間亭畔,若有行動之聲。雲客此時,正值無聊,聞得窗外有人行走,只道同伴邀他吃酒
,或是尋他問話,急急開門。夜色蕭然,全無蹤跡。

雲客正要進房,不想回頭一看,遠遠見一女子立於牡丹台下,斜身靠著湖石,傍邊隨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
遮遮掩掩。

雲客思念小姐,魂夢俱癡,忽然見此二美,心內便認真想道:「我在此月餘,不要說美人,就是醜陋的,也
不曾見一個,為何今夜,有此奇遇?莫非小姐曉得我的心事,私下做出卓文君行徑來?且上前探問他,看怎
生下落?」

輕輕走過畫欄,那女子也迎上來,儀容妖艷,體態動人。丫鬟先開口道:「我乃本衙侍兒,這一位便是本衙
的小姐。曉得郎君終日想念,所以不憚露行來申私約,未知郎君意下如何?」

雲客心慌意亂,連忙向前施禮,說道:「既蒙小姐降臨,真是三生有幸,小生何福?受此厚情?」口內一頭
說話,身子漸漸親近起來,相攜玉手,走到自己房裡去。彼時殘燈明滅,雲客摟抱玉體,同坐一處,先把他
香肌摩弄一番,然後與他脫衣解帶。只見銜下幾件輕而且軟的衣服,脫至胸前,忽露出一件奇物來,形如水
晶,光照一室。

雲客問道:「小姐,這是甚麼寶玩?」

美人道:「這是祖上傳留的寶石,自小帶在身邊,時刻不離的。」

雲客此時無暇致詳,但與他同上香床,共圖好事。卻又古怪,別個女子雖極美艷,不過尋常態度。惟有那個
美人,一上床來,先將這寶物放在枕前。但見帳子裡面,光瑩閃爍,令人昏亂。交合之際如在醉夢中,不復
辨別人事,惟滿身酣暢,魂迷魄散而已。

將次五更,侍兒促歸,美人收拾衣裝,珍重而別。自後每夜到來敘恩情,別無他語。雲客只想小姐是個絕世
佳人,有此天仙異質,不比尋常女子的相交,也不十分疑惑了。

忽一日早晨,管門傳諭,打掃東園,明日裡面,夫人要請某衙夫人在園中走走,眾人各各小心收拾花木等項
。雲客想道:「這一番小姐定然到來,待我日裡看他,可是夜間的模樣?」

到第二日午間,夫人果然來了,請了某衙夫人並帶小姐,隨著一二十丫鬟使女,備酒東園。那些管園的都出
去,只有雲客躲在後廳梅樹下,湖石邊。

只見一簇婦人擁進來,見了雲客說道:「你是什麼人?夫人來,還不迴避?」

拖到夫人面前,雲客跪道:「小的是新進來的,不知夫人家法,故此犯了。」

夫人道:「既如此,待他出去罷。」

噴婦人,把雲客推推扯扯,衣帶盡扯斷了。一來,道他是個標緻後生,故意賣弄他;二來,看夫人小姐走過
花欄,就也有些放肆。雲客推得頭昏腦悶,出了園女。身上一個小袋,竟落在園內,袋中卻是藏那屏風內落
出的詩絹,還有二三兩銀子。

雲客道:「可恨!小姐又看得不清,反遺失一個小袋,袋中銀子也罷了,只可惜那詩絹是古物,被人拾去,
必定損壞了。」

說這雲客落的小袋,正被小姐身邊一個丫鬟拾得,解開先取了銀子,又見一幅詩絹,說道:「好一幅綾絹,
只多了這幾行字。兩個圖書若是素淨的,也好打幾雙鞋面。」

又道是:「我家小姐是識字的,拿去與他看看。那新進的家童,不知什麼人,有這件東西?」

只這一日,園中熱鬧,傍晚便各回去。說這丫鬟,拾得詩絹,不敢藏匿,回到府中,黃昏時,燈下說與小姐
知道:「今日園中,那個新進來家童,被各婦們擁打出去時,身邊落出一幅綾絹,有幾行字在上面,不知甚
麼。」就雙手送小姐。

只見小姐把那詩絹翻來覆去,看個不了。想道:「這也奇怪,那幅詩絹,不是平常之物,緣何詩句與我意思
想同?上面一個印子,又是我的。」卻將詩句,暗裡念了數遍。道:「我愛彈的琵琶,是私房事,怎麼詩句
上有『無限心情莫惆悵,琵琶新調自盤桓』之語?這也罷了,那印子上四個字,分明是我的小字。」

又看下面印子,卻是趙青心印,心上狐疑不決。

大約女兒心性,一件極無謂的事,偶然開了心,就要認真起來。小姐將詩絹藏好,當夜就想成夢。夢到一處
,竹木參差。但見竹影裡立著一個郎君,豐儀俊秀,頗有顧盼之情,漸漸走近身來。回頭見母親行動,又指
著幾個丫頭說甚麼話,忽然驚醒。次日起身,因詩成夢,因夢生情。自此以後,便是燈花鵲噪,也有幾分疑
惑,連那琵琶也不去彈了。

卻說小姐平日,有個相伴文墨的,也是一位小姐,姓吳,名絳英,就是夫人的侄女,比小姐年長一歲,自小
沒了父母。有一親兄,那揚州府中名士,家內富饒,住居與王家相近。因吳氏夫人,單生一女,無人伴話,
故此常請侄女住在家裡。那絳英小姐,風情綽約,心口伶俐,詩文針線,百般精巧,與玉環小姐同胞一般,
極其親密,凡兩邊心上的事,無不相通。

一日玉環小姐,把詩絹的話與絳英說知,絳英道:「既有此事,何不乘便喚那新進的人來,問他可是姓趙,
盤問來歷,就明白了。」

小姐道:「這樣便好。只是我一時難好盤問。」自後也不提起。

看看過了一夏,秋來風景,甚是可人。早桂香濃,殘梧月淡,詩情畫意,觸目關心。原來吳夫人的誕辰,是
八月十三日。本年正值五十歲,內外姻親悉來奉賀。

絳英對玉環小姐道:「姑娘生日,各人恭賀。我與你兩人,也少不得把一件事賀壽。只是珍奇寶玩,都自家
有的,不為希罕。我知你文才絕世,何不作一篇壽文,做個錦屏,後日擺在堂前,到是沒人有的賀禮。」

小姐笑道:「這件甚好,只是又要我出醜。」

當日便打點些意思,著外面家人,做一架上好錦屏來。家人承小姐之命,星夜攢工,錦繡妝成。一色齊備,
只要將金箔寫那壽文。小姐因自己做的,不好傳將出去,就著家人選一會寫字的,後堂描寫。

家人思量道:「聞得小姐性子,最難服侍。況且錦屏上字,豈是好寫的。萬一錯寫一筆,怎好賠補?那管園
的小趙,他自己說寫得好字,就著他進去。」這也是苦差。

誰知趙雲客為著夜間之事,一夏也不覺寂寞。忽聽得裡頭著他寫字,心內不勝歡喜。就把身上衣衫,打扮得
齊齊整整,裡面穿著宮花錦緞,竟不像個靠人家的體態。繇前廳一喚,走進後堂。

梅香侍兒,環繞而立。夫人先走出來,問道:「你喚什麼名字?」因他靠身不多幾月,故有此問。

雲客躬身對道:「小的名喚趙青。」

內中有一個丫頭道:「便是那一日,請某夫人游東園時節,在花園中打出去的人,夫人卻早忘了。」

夫人笑道:「聞得你會寫字,著你寫那錦屏。」

只見兩位小姐立在夫人後面,把雲客從頭細看,心中思想:「那人正是詩絹上的趙青心了。看他有才有貌,
衣服這樣打扮,決不是平常人。他定然假意來靠我家的。」

這小姐兩雙聰明眼睛,那裡逃得他過?雲客不慌不忙將筆描那金字,筆畫端楷,都有帖意。這原是他本行,
見了小姐,愈加放出手段來。

絳英同玉環小姐走到房裡,商量道:「那人相貌不凡,眾人前不好盤問。可寫一字與他問明來歷。」

當下絳英便取一紙,寫成一字,封訖。把一疋綾 ,藏此字在 內,走出喚梅香,把 付與雲客,說道:「
小姐道你字寫得好,先賞你一疋綾 。待明日寫完,還要賞你東西。」

雲客寫到一半,天色晚了,袖著綾 ,謝了夫人小姐出來。回到園中,想道:「今日進去,方始親見小姐。
只是日裡看他這樣端莊氣質,為何全然不像夜間光景?」心內疑疑惑惑,且將這 緞分開,見一封字。拆出
一看,字內寫道:

觀作相貌不凡。明日進來,可將家世姓字,靠身緣由,寫明一紙,放在錦屏之下。

雲客看了此字,愈加疑惑起來,道:「我與他相處幾時,怎麼這字上還要問我來歷?莫非夜間相交的,不是
真正小姐,是別一個假借名色,也未可知?但是胸前這件寶貝,必定大家方有,豈是尋常人家有得的?我且
不要管他,夜間自做夜間的事,日間自做日間的事。且把來意,到明日回覆小姐,看他如何下落?」當夜那
個美人來,雲客全不提起寫錦屏事。

次日早晨,竟把一幅金鳳箋,作詩一首,道達己意,後面仍打一個名字圖書。原來雲客有兩個圖書,一個留
在孫蕙娘處,一個帶在身邊,以便於用。

詩云:

西湖風景夜闌時,
月下多情系彩絲;
琴韻自應憐蜀客,
簫聲無那傍秦枝。
雲深玉澗迷紅樹,
春入瑤台壓翠帷;
聞道三山終不遠,
幾回夢裡寄相思。

雲客寫完詩句將紙封好,竟帶進後堂去,寫完錦屏,就把自己的字放在其下。小姐又賞他些物件,雲客謝了
轉身。絳英早已走到錦屏邊,取雲客的字,進房遞與玉環小姐看。小姐輕輕拆出,那是一首律詩。細詳詩意
,竟是為他而來者。頭一句,就記得西湖泊船的相遇。小姐口雖不說,卻不能無文君之念,只可惜東園中,
先有個頂名冒籍的,偷做文章去了。

評:

雲客想念小姐,形諸夢寐,便有個假小姐來混他。及至錦字傳心,尚不能辨其真偽。文家有損挫法,此其一
也。見者心中,躍躍欲竟此事,則雖有量要緊處,亦當撇開,而急看後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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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綠雪亭鸞鳳雙盟 翠姻舫鴛鴦獨散

詩云:

十分春色夢中描,一段香魂鏡裡銷;
採藥不因迷玉洞,分槳曾許嫁藍橋。
梨花月靜窺秦贅,楊柳姻低斗楚腰;
見說妾家門近水,請君驗取廣陵潮。

說這小姐見了雲客的詩,也不輕易開口。想了一會,轉身對絳英道:「那人雖則像個風流才子,只是這樣行
徑,豈可草草相合?若是今生有緣,須教他回家,尋個的當媒人來說合才好,不然終無見面之理。」

絳英道:「妹子差矣!世上有才有貌的,甚是難得。後日就嫁個王孫公子,倘一毫不稱意,終身便不能歡喜
。他既投身到此,自然是個極有意思的。又且見他詩句,觀他豐儀,一發可信。自古宰相人家,青鎖分香之
事,後人傳為美談。莫非天遣奇緣,豈可當面錯過?」

小姐卻被絳英攛掇幾句,話得有條有理,心內便有些難捨的光景,輕輕說道:「既然如此,為之奈何?」

絳英道:「這也不難,後日姑娘誕辰,我們慶賀完了,過了一日,正是中秋佳節,何不備酒東園?只說請母
親同看月,當夜叫他躲在那裡,便好問個端的。待他回去,等個終身之計便了。」

小姐也無可否,說道:「慢慢的斟酌。」

你道絳英小姐為何這樣幫襯?他原是有情意的人,見雲客如此可愛,但借玉環小姐之名,自己也好佔些便宜
。若是小姐無心,他一身如何幹得外事?所以盡情攛掇。也是雲客應該花星照命,裡面有此幫手。看看過了
兩日,適值夫人壽誕,外面擔盤送盒的盡多,自不消說得。小姐著梅香展開錦屏,後堂羅列珍奇寶玩,只見:

玉燭銀盤,光焰裡照見仙姬開洞府。
金猊寶鼎,瑞煙中引將王母下瑤池。
陳列的海錯山珍,先獻上蟠桃千歲,
供養的長松秀柏,幸逢著桂子三秋。
正是鹿銜芝草添錦算,鶴舞瓊筵進壽杯。

當日夫人受了慶賀,恰好忙了二日。到第三日,是八月十五。小姐早晨起來,吩咐梅香,著家人備酒東園,
與夫人慶賞團圓佳節。午間先喚數個侍女,隨了絳英小姐,先到東園,把園內收拾整齊。批了幾張封條,各
處封得停當,不許外人偵探,著管園的園外伺候。

卻說那絳英小姐,一到東園,雖則整治亭台,排列酒席,這也倒是小事,他心裡自有主意。一路封鎖外門,
轉過花欄,引過竹徑,見一雙小小亭子,叫做「綠雪亭」,倚著太湖秀石。前列牡丹高台,後連薔薇遠架,
四面圍著萬竿翠竹。就是天台仙路,也沒有這般幽雅。

絳英密約趙雲客,住此亭中,卻將一條封皮,對了小門。那些梅香,並不知裡面有人,又不敢開門探看。專
待良宵,與小姐訂盟鸞鳳。到下午來,噴婦女,後擁前遮,簇著夫人小姐,竟到園中來赴家晏。

絳英下階迎接,歡笑移時。夫人命兩位小姐同坐,先吃了茶,次用點心。漸漸的赤烏西下,白兔東昇,一輪
飛鏡,照著兩位嫦娥。但見畫堂中,沉香繚繞,繡燭輝煌,小姐露出纖纖嫩指,雙捧盤花王爵,上獻夫人。然
後分班侍坐,真個富貴家氣象!有個小詞,道他酒筵全盛,又想他兩人的意思:

玉爵分飛瓊液,金體首獻燔熊;
奇珍不數紫駝峰,還有約胎為重。

藕片雙絲牽繫,蓮房並蒂相逢;
宵來家晏意稠濃,看取團圓誰共。

兩位小姐分勸夫人,飲至二更,夫人起身罷酒。小姐吩咐梅香:「鋪設臥房,服侍夫人先睡。我同吳家小姐
月下走走,你們把些酒席,各人多吃幾杯,也見得夫人的恩賜。」

那些梅香使女,承小姐之命,個個歡天喜地,將熱酒暢飲一香。只見絳英攜了玉環小姐之手,慢慢的走到「
綠雪亭」邊,開了小門,低喚趙郎來迎仙子。小姐欲吁止,被絳英一堆,進了小亭,把門關好,自己等在太湖石後。

雲客見了真正小姐,又驚又愛,不敢輕易犯他,跪告道:「小生趙雲客,前在西湖月下,天付姻緣,遇見小
姐。自此以後,日夜想念。今宵良會,這段心情,便好申訴了。小生家住錢塘,資財不亞貴府。小生的功名
富貴,視如拾芥。惟念佳人難得,所以屈體相親。若小姐垂憐苦心,果然見愛,就於月下訂個盟約。小生即
日歸家,罄悉資財,央媒說聘,為百年之計。」

小姐道:「前日見你的詩箋,已知是個才子。又被表姊絳英說合此事。但是尋媒來聘,必得的當的人到京,
與我父親說知。我家父親是執性人,切不可草草。若是要用銀子,甚是不難,你略住幾日,我央絳英先付些
你做盤費。你前失落的一幅詩絹,我已收好,這便是姻緣之期了。」

雲客喜出望外,心上頗有千金一刻,莫負良宵之念。怎當得玉環小姐,大家風度,正如天仙下降,毫無凡俗
氣質,可以褻狎。略住片時,便出亭來。絳英是個極伶俐的,一見小姐,恐怕他有些羞澀,雙手攜住道:「
你的心事,總是與我心上一般的。趙郎之言,諒非虛語,凡事我當與你做個停妥。」小姐低頭不言,兩人仍
走到夫人房裡。諸婢盡皆沉醉,服侍兩位小姐睡了。

次日早晨,梳洗完後,就收拾歸後堂去。雲客由得園亭,不勝狂喜,便要起身回家。思量獨自一身,來此四
五月,我家父母,不知怎樣思想我了。起初只為小姐,故此羈遲。如今便好歸去算計。只是前夜所交的假小
姐,不知鄰近誰家?昨晚因園中熱鬧,不見他來。今夜待他來時,必要考究明白。

是日,打點收拾 陳,尋覓皈路,不覺忙了一日。挨至黃昏時候,前夜那個美人,同著丫鬟,攜了一壺美酒
,兩盆時果,竟到雲客房裡來,開口賀雲客道:「昨晚的事,甚是喜慶。妾與侍兒,特攜酒果奉賀。」

只這一句。嚇得雲客心頭亂跳,想道:「昨宵私會,就是鬼神也不得知,怎麼這個女子,又曉得了?我日裡
遍訪近鄰,全無蹤影,這一定是山妖木客,變形而來的。我且今夜多勸他幾杯酒,將好語誘他,看怎生光景?」

因笑對美人道:「昨晚之事,娘子何以知之?小生思鄉念切,正想與娘子一敘,早已袋醇酒在此。又蒙帶酒
果而來,正合我意。」

便把椅子擺好,兩個促膝而坐。丫鬟暖起酒來。雲客的酒量,原自寬洪。兩個閒辭浪語,飲至二更,那美人
已有八九分酒意,又被雲客留心苦勸,吃了一會,不覺沉醉起來。雲客摟抱上床,與他淙衣服,兼且乘著酒
興,兩邊鏖戰一番。只見那美人不勝酒困,一覺睡去。也是合當有事,連夜相交,俱是雲客先睡。惟有這一
夜,雲客因自己關心,並未合眼,他竟呼呼的熟睡了。雲客此時,愈加疑畏,細看他身軀,全然不像女人的
模樣。但見胸前所佩的寶貝,光彩燁燁,縈繞其身。

雲客想道:「往常讀稗官野史,見有精怪之事,煉成陰丹,其光繞身。人若觸之,即便驚醒,若於從呼吸他
的光,他反受人之累。我今夜且把這句書試一試。」

就在床上,輕輕對了他的身子,將口吸那寶光。誰知這個光,始初旋繞不定,自從被雲客呼吸,那光便漸漸
的入至口中。

雲客吸一口,即嚥一口,吸至一半,這寶貝也覺小了。雲客腹中,溫暖異常,知道書上的話,應驗起來,索
性一口緊一口,把他的光吸盡。只見光也盡了,胸前的寶貝也不見了。

雲客朦朧假睡,察其動靜。那婦人突然醒來,便將身子坐起。正像失落了魂魄一般,把手推醒雲客。

雲客順手扯那婦人道:「娘子好好的同睡,為何獨坐床上?」

婦人長歎數聲,淚如雨下道:「我在廣陵城裡,修煉噴年,不想今夜全功盡棄。」

雲客亦坐起來道:「這話怎麼說?」

婦人道:「趙郎,我實對你說,我本非婦人,那廣陵城中積年的狐精是也。原非有禍於人,但要借些男子的
陽精與我陰丹共相補助,以成變之術。不比夫人家的女子,豐衣足食,只圖自己快活,把別人的精神,當做
流水一般,時刻浪擲的。不意今夕醉中,被你識破,把我的丹吸去。幸喜與你同睡月餘,陽精充實陰胎,得
以苟全性命。不然陰丹已散,殆將死矣。我如今別你而去,不復更能變人。潛匿原形,仍舊取星光月色,采
煉成丹,多則半百,少則一二十年,再圖後會。勿以異類,遂謂無情。郎君貴人,幸勉自愛,我亦從此隱矣。」

言訖,披衣而起,執手嗚咽。雲客聽到此處,也覺得淒惻起來,亦把好言慰諭。天色將曉,灑淚言別,雲客
送至後庭,同了丫鬟冉冉而去。

原來這狐精,住在廣陵城中,但遇大家園中無人走動處,便隱匿其間。他的陰丹,原常在口中吞吐的,因見
雲客睡覺,恐怕在口中吞吐易於逗露,故意佩在胸前,喚做寶石,夜間光照帳裡,使人不疑。誰想醇醪誤事
,喪其所守。可見私房酒席,不是輕易吃的。

雲客清早起身,到孫愛泉家,尋便與蕙娘一別,約他娶了小姐,一同歸去。午後歸至東園,算計道:「我在
揚州城裡,不上半年,諸肓就。不過一兩日工夫,就有回頭之期了。」

自吞了狐丹,反覺精神健旺,也是天遣奇緣,因禍得福。從此以後,一心掛在王家小姐身上。只道瞞神赫鬼
,放出偷天妙手,誰知這段姻緣,更有意外之慮。

自小姐賞月之後,歸到蘭堂,絳英探問消息,小姐道:「趙郎之言,與姐姐料的,一毫也不錯。只是待要留
他,恐怕 了風聲。不如付些銀子,先打發他回去,叫他上緊把姻事算計起來。這五百兩銀子,與我帶了,
只說我暫時皈去看看兄嫂。待我到家,傳一密信寄與趙郎,極便的事。」

小姐即將五百金,付與絳英。絳英往夫人前去,說道:「幾時不見兄嫂,暫要回家一兩日,便來。」

夫人道:「既是這等,著家人把轎子送吳小姐去。」

絳英隨了梅香,一境歸家。其兄往鄉間去了,不在家裡。見過了嫂嫂,乃到一間房中安歇。心上忽然生起計
來,想道:「趙雲客的才貌,誰人不愛?玉環叫他回去,若是他去央媒說親,竟來聘玉環。我這一段情意,
丟在那裡?不如寄信雲客,只說小姐有紅拂之意,明日早晨尋只船,約到一處等待。到了明日,我竟同他先
去。就是後來聘了玉環,也丟不得我。」就寫一字,密付梅香,約雲客如此原故。

雲客在園中,忽得此信,便尋定一隻船,等在府東北市河下。又把一字遞與梅香,說道:「謹依來命,在開
明橋下伺候。」

雲客只道王家小姐,不知其麼計策,脫身出來。但是驟然回去,也要小心的。

等到次晨,只見一乘小轎,隨一梅香,竟到船頭。雲客親扶下船,急急撐開。原來不是王家小姐,到是吳家
小姐。絳英備述心言,說:「我今日辭了嫂嫂,只說又往王家,無人稽察,所以來得容易。還有拜匣內白銀
五百,為路費之資。」

雲客是個風流名將,就如淮陰用兵,多多益善,豈不快活?玉環小姐的事,且待歸去商量。

這一路風月舟中,新婚佳趣,倒是實實受用的。把船兩頭冒好,竟出了揚州城。隨路行來,至一村落,暮煙
凝合,夜色蕭然。梢公住櫓停宿,此夜鴛鴦共枕,比那孫蕙娘家,更加安穩。只多了梅香同伴,不好恣意取
樂。絳英花蕊初開,半推半就。雲客風情蕩漾,如醉如癡。雖不敢大奮干戈,也落得暫時雲雨。只有梅香在
鋪邊細聽,睡又睡不著,熬又熬不住,翻來覆去,但求速速完事,省得聞了此聲,心性意亂。若是小姐當不
起久戰,何不把我做個替身?也分些好處。雲客為舟中不便酣戰,且絳英又是新破瓜,難於進退,弄到一二
更,也就住手了。

次日絕早,催梢公發船。曉霧濛濛,莫辨前後,正要開船,忽然前面一隻船來,因在霧中照顧不及,船頭一
撞,把那一隻船撞破了。那一個船中,立起三四人來,先捉梢公亂打。

雲客不知其故,出了船艙,說道:「不要打,若是撞壞了船,我自賠修。」

船上人那裡顧你?一齊挑上船來,就把雲客扭住,把船中一探,大叫道:「這位女娘是認得的,緣何在此?」

你道什麼人,就認得絳英來?不知這船上坐的,就是絳英的大兄。扭住雲客的,就是絳英的家人。因下鄉幾
日,趁早要歸家,不想撞著絳英。家人急急報知,倒把吳相公一嚇,說道:「如何妹子隨著這個人,往那裡
去?」又聽得雲客是杭州的口聲,心上大駭道:「莫非是個強盜,打劫家裡,搶妹子來的?」速叫家人,把
雲客不管好歹,先將繩綁了。

絳英在船中叫道:「哥哥不要亂嚷,這是我自己要去的,不幹那人之事。」

吳大聽見此話,明明道是私奔,越發大怒起來,道:「若然如此,我在揚州府中,體面擱在那裡?」叫家人
搜他船中,帶些甚麼。家人取一拜匣,打落了鎖,扯開,內中儘是銀子。

吳大罵道:「這個草賊,盜我家許多銀子!」

只把雲客當做賊情看待,這也是全體面的好計。一面叫兩個家人,把自己的船,拖那絳吳與梅香在船上,吩
咐家人竟送到王老爺家,不要到家裡去出醜。自己跟幾個家人,綁了雲客,解到揚州府來。絳英亂哭亂嚷,
那個顧他?只有雲客,嚇得魂飛魄散,一言也辯不出。

當晚進了揚州城,吳大把那匣中銀子,拿出四百兩,做個打官司的盤纏。只將一百兩連那拜匣,做個真賊實
盜。一路考問緣由,雲客只是不說。又把船上梢公相打,喝道:「你們船上人,慣同別人做賊,知他甚麼名姓?」

梢公稟道:「相公息怒,小的是鄉間人,不比別處快船,掛了貴府燈旗,不是捉賊,就是做賊。昨日早晨,
只見那個人說道,要載家小到浙江去,叫小人的船,其餘都不曉得。」

吳大恐梢公牽連他妹子的事,竟不拷問他,一腔毒氣,獨呵在雲客身上。漸到府前,呈詞手稟,也不及寫,
同那幾個家人,竟扯雲客,解到府中。吳大擊起鼓來,知府坐堂,手下人簇擁那一起進去。

吳大是個揚州名士,府堂上公差大半相熟,沒有一個不幫襯他,跪到知府面前說道:「生員今早捉得一個草
賊,特解到太公祖大人案下,乞求正法。」

知府問道:「怎樣捉的?」

吳大道:「生員兩日有沃鄉,今早霧中,忽一隻船撞破生員的船,與他理說,他反肆毒手,把生員的家人打
壞了。裡黨中人不服,把船押往,搜他船中一個拜匣,那是生員家裡的。匣中銀子一百兩,錠錠都是生員家
裡的物,真贓現證。連忙差人到家,果然昨夜逾牆而入,鑽穴相偷的。這是天羅地網,著他敗露。」

知府喚雲客上前,喝問道:「你做賊是真的麼?」

趙雲客年紀不多,生平不曾經衙門中事,又見吳大利口,一時難與他爭執。思量說出她妹子的事,先認一個
罪名在身上,這句話又說不出。

只向前稟道:「生員名喚趙青心,也是浙江杭州府錢塘縣學生。這銀子是自己的,那吳秀才明明要詐人,反
冤屈生員做賊,掃祖老爺電鑒。」

知府道:「你說是錢塘秀才,本府那裡去查你?只這匣是你的,還是吳家的?」

吳大挺前證道:「這匣子祖父所傳,裡面還有印記,難道不是真贓?」他明曉得分與妹子的拜匣,正好將他
執證。果然匣中有吳家印記。

那時知府看見,便道:「賊情定是真的,今日且收下監。他說是錢塘秀才,待移文到錢塘去,若果然秀才,
申文學院;不是秀才,就將這賊一棒打死便了。」

雲客淚下紛紛,口中但叫冤屈。公差不由分說,拖到監中。吳大出了府門,頓然生出一計。不知將趙雲客,
怎樣擺佈。

評:

昔有人入山,遇見一仙子,與之三言兩語,便欲求合。仙子笑曰:「汝欲生男育女耶?」其人曰:「非也。」
仙子曰:「然則何為急於求合?」其人曰:「某生平嗜好在此,不能禁耳。」仙子引入石室,其人 上床,即
化為老龜,殼重足輕,艱於行動,屢向仙子叩頭乞命。仙子曰:「汝生平嗜好,以致如斯。速宜改卻前非,不
然此殼將歷劫不脫矣。」老龜盤旋山嶺,不能自歸而死。夫萼綠華,杜蘭香,亦曾下嫁,此其情所不免也,若
失情未至而欲先之,則一生平嗜好之老龜耳。趟雲客初遇玉環,可敬可愛而不可親,若是肉蒲團,便形出許多
賤態矣。要知真正情種,決不輕易宣淫如雞犬者也。讀者無嫌寂寞,直至後回便見。蘇庵嘗有詩紀赤:「世間
男女盡飛蟲,一上身來便打雄;試問有情誰似鷹?夜深孤影向長空。魄散香魂冉冉輕,木客山妖盡有情;聞道
一生落花底,活現盡 惜苕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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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陳災兆青 含情 解凶星紅鸞吊燕

詩云:

雲欺月色霧欺霞,
風妒楊枝雨妒花;
縱使自憐珠有淚,
可能終信玉無瑕。
杜鵑啼處三更夢,
靈鵲飛來八月槎;
莫道風流容易遘,
錦屏心緒亂如麻。

吳大陷害雲客一事,只為有關體面,故此下個毒手。一出府門,便生計較道:「看這賊奴,原像個斯文人。
只因我連日下鄉,不想妹子做這件勾當。今日幸得不分不明,送他監裡。此後覆審,加些刑罰,倘若從實招
出,我的體面倒不好看。若是聽府支移到錢塘,果是秀才,又寬他幾分了,後日反做一冤家在身上,又似不妥。」

反覆思量,忽然悟道:「不如將些銀子,在府房中捺起申文,也不要再審。只吩咐監門禁子,不許送飯與那
賊徒吃,過一兩日,自然餓倒下來。那個剖明此事?我的體面暗暗裡全了,豈不周到?」

看官,那吳大這樣算計,就是活神仙,也難救得趙雲客,看看的要餓死了,不要說兩位小姐、一個蕙娘將來
無窮懊恨,就是我做小說的,後面做甚出來?若真要雲客出頭,不是知府救他,定是鬼神救他,方 免這場
大禍。誰知那二項,一毫也不見影響。正是:

中捉鱉,命懸手下。

我只得將趙雲客,暫時放在一邊,聽他餓死便了。且把吳小姐歸家之事,說個下落。

卻說絳英小姐,被哥哥撞見,著家人仍送到王府中。自侮命運 ,累及雲客,無辜受禍。一日不曾吃飯,
哭得手麻眼暗,漸到王家府前,家人叫一肩小轎,請小姐上岸。

絳英含羞忍恥,上了轎子,隨著梅香,竟進王家宅門。家人通報,吳小姐到來。夫人小姐親自迎接,見絳英
花容憔悴,夫人道:「小姐臉帶愁容,莫非家中與嫂嫂淘些閒氣麼?且進房去喫茶。」

玉環攜手進房,含笑問道:「姐姐到家,有甚麼閒氣,如此不歡?」

絳英但低著頭不說。玉環不好再問,只喚侍女,快備夜飯,且待宵來,細細問他,心上想道:「又不知我的
事體,可曾料理?」私問絳英的梅香,梅香不敢直說,應答模糊,也不明白。

到夜來,銀燭高燒,綺疏掩映,排著夜飯。兩位小姐,只當平日坐談的模樣,玉環再三勸酒,絳英略略沾唇
。夜飯完後,侍女出房,兩個促膝而坐。

玉環小姐道:「姐姐,你的閒氣且慢慢的講,只問你昨日事體如何?」

此時絳英不好相瞞,只得說個明白。道是:「妹子不知,今日為我一人,弄出許多禍事,且並要帶累你,為之奈何?」

玉環道:「莫非趙郎敗露,他竟不別而行麼?五百金小見與他也罷,只是教他得知我前日與你說的意思 好。」

絳英把私隨他去,撞著大兄等事,細細說了一遍。又道:「我只恐獨來聘你,教我無處著落,故此先要跟他
。誰想這般禍種,倒因我做出來。幸喜妹子的事,一毫也不走漏。但趙郎為兄所陷,不知怎的下落?」

玉環聞得此言,心中雖則一驚,卻也倒有門路,對絳英道:「既然此見諧,前日原是我央你去的,我也不怪
你。為今之計,只先要打聽趙郎的消息,便好相機而動。」

絳英道:「我如今也顧不得體面,過一兩日,還要歸家,與哥哥說個明白。他若必要害趙郎,我便與他做個
撒手的事,看他如何安放我?」

小姐道:「不要草率,明日先打發梅香歸,探聽一番,再作道理。」

這一段,也是私房的話。只不知趙雲客的救星,可曾落在下界了?吳大自府回家,也不說長說短,睡了一夜。

次日早晨,吃了飯,身邊帶著幾兩銀子,將二十兩送與府房,捺起申文,將四兩付與禁子,不容他買飯吃,
只待三四日後,遞個病狀與知府,又將三四兩銀子,與府堂公差,償他昨日幫襯的禮,自己道做事周匝,完
了府堂使用,又往到朋友家去幹別項事。趙雲客自昨晚進監,監門又要使費,公差又索銀子,牢內頭目,又
要見面錢,滿身衣服,俱剝了去。夜中苦楚,不可勝言。

挨至第二日午後,還沒有飯吃。異鄉別省,全無親戚,可以照顧。只道命犯災星,定作他鄉冤鬼。那曉得紅
鸞吉曜,一時吊照起來。揚州府有個獄官姓秦,名衡石,號程書。他原籍湖廣武昌府貢監出身,雖是個獄吏
,平日間極重文墨的。有一妾生兩個兒子,一個就在揚州府進了學,一個還小,在衙內讀書。他奶奶親生一
女,名喚素奴,因他母親日夜持齋念佛,止生這一個女兒,故取名叫做素奴。素奴長成,精通書史,自己改
名素卿,年方一十八歲。人才風韻,俊雅不凡。

那秦程書本日親到獄中,查點各犯,原是舊規。做了獄官,時常要到獄中查點的。只見各犯唱名點過,臨了
點到趙雲客,說道:「那人新進獄門,本司還不曾見面。」想是犯人進監,獄官原有些常例的,故說此話。
又見趙雲客一表人才,赤身聽點,問道:「你是什麼人?犯什麼事,到此獄中?」

雲客俯身跪訴道:「生員趙青心,原是杭州府錢塘縣學生,家裡也是有名的,薄產幾千畝。前日有事到揚州
,帶些盤費過來,在街上買一拜匣。不想是府中吳秀才家的。昨日早晨,大霧中開船回去,正撞壞那吳秀才
的船。被他狼僕嘻,亂打一番。窺見生員船中,買些貨物,頓起不良之心。以拜匣為名,冤屈生員做賊,把
行李貨物,都搶了去。父母老爺詳鑒,生員這個模樣,豈是做賊的?知府不曾細察,堂上公差,又俱是吳家
羽翼,一時就推到監裡。生員家鄉遼遠,無門控訴。伏望老爺大發慈悲,救生員一救。」

秦程書見他這一副相貌,又兼哀訴懇切,心上就發起慈念來,說道:「既然如此,後日審究,自然有個明白
,本司今日也做不得主。但是見你哀辭可憐,果然是文墨之士。本司保你出去,在衙裡住幾日,待審明白了
,再理會。」

禁子得了吳家使用,稟道:「這是本府太爺要緊犯人,放不得出去的,夜來還要上押床,老爺不可輕易保他。」

秦程書喝道:「就是府太爺發監的犯人,不過偷盜事情,也不是個斬犯,你便這樣阻擋。」禁子不敢攔阻,
任憑獄官領雲客到衙裡去。

原來秦程書最怕奶奶,奶奶平日敬佛,不許老兒放一分歹心,又因大兒子在學裡,一發把斯文人尊重,對雲
客道:「我衙內有個小兒子。你既是秀才,與我兒子講些書史也好。」

一到衙中,把些衣服與雲客穿了,著他住一間書房裡教書。一日三餐,好好的供給他。只因雲客是個犯人,
時常把書房門鎖好,鑰匙付奶奶收管。大兒子出外與府中朋友做放生會,每人一日,積錢三文,朔望聚錢,
雜買魚蝦之類,於水中放生,以作善果,這也是奶奶敬佛的主意。是晚回衙,聞得父親保一個斯文賊犯,在
書房教兄弟的書,便到書房相會,說起詩書內事,雲客口若懸河,隨你百般盤問,毫無差誤。

大兒子故意要試他才情,就對雲客說道:「今日小弟做放生會,各友俱要賦詩紀事。小弟不揣,欲求兄代作
一首,未審可使得?」雲客謙遜一香,提起筆來便寫,立成放生詩一首云:

四海生靈困未休,魚蝦何幸得安流;
腐儒僅解開湯網,塵世誰能問楚囚。
蟲孽未消終有劫,風波難息豈無愁;
放生莫放雙鯉去,恐到龍門更轉頭。

大兒子見了此詩,讚歎不已,到裡面對父母道:「那書房中的犯人,果然文才淹博,相貌過人,後日必定大
發的。只是吳秀才冤屈他,也覺可憐。」妹子素卿,在房中聽見哥哥說話,心內也要去看他一著。到第二日
,程書出衙理事,兩兒外邊遊玩。

衙內無人,素卿與母親散步到書房邊,一來隨意閒遊,二來看那書房中的犯人。門縫裡張了一會,見雲客身
材俊秀,手裡拿一本書,朗吟詩句云:

因貪弄玉為秦贅,且帶儒冠學楚囚。

素卿頗曉詩書,聽雲客朗吟詩句,便有些疑惑起來,想道:「人家屈他做賊,其實不像個賊料。他這吟的詩
句,倒有些奇怪。莫非是一個風流才子,到這裡來?婦人面上有珀當,被別人故意害他,也未可知?且到晚
間背了母親,去試他一試。若是果真冤枉,便與父親說知,盡力救他,後來必有好處。」

你道素卿為何頓發此異想?原來秦素卿自小生性豪俠,常道:「我身雖為女子,決不要學那俗婦人,但守著
夫妻兒女之事。」瀨水擊綿,救亡臣於饑困,盤餐加璧,識公子於逋逃。便是父母兄弟,一家男女,無不敬
服他,道他是個女中男子,並不把女兒氣質看待。他要看人,就依他看人,他要遊玩,就依他遊玩。

素卿也有意氣,平時見了庸夫俗子,任你王孫富貴,他竟毫不揣著。

那一晚,乘衙內無人。母親又在佛前禮拜,私取鑰匙竟把書房門開了。雲客忽見一個女子,韻度不凡,突然
進來,反把他一嚇。只因近日監中,一番磨難,身上事體未得乾淨,那些雲情雨意,倒也不敢提起。見了素
卿,拱手而立。

素卿問道:「官人何等人家?犯法羈住在此?」

雲客哀告道:「未審姐姐是誰?小生的冤,一言難盡。」

素卿道:「我就是本衙老爺的女兒,名秦素卿,平生有些俠氣。官人有事,不妨從直說出。我與父親說明,
當救你出去。看你這等氣質,決不是做賊的。緣何他家冤你做賊?想是你有甚麼婦人的勾當,被人害你麼?」

雲客道:「這個倒沒有,小生家裡還未有妻子,外邊安敢有穿事?」

只把監內告秦程書的話,說了一遍。素卿道:「這個不難。待我與父親商量,算個出脫你的門路。只是有句
話對你說,我一生率性,有話就說。不像世上婦人暗裡偷情,臨上身還要撇清幾句。你既是沒有妻子,犯了
屈事,在這裡來,倒像有些緣法。你若是此冤昭釋,後日富貴,慎勿相忘。」

雲客謙恭盡禮,但要營求脫身,圖謀玉環小姐的約,那裡又有閒情敢與素卿纏擾?誰知不纏擾素卿,倒是極
合素卿的意思。素卿仍鎖書房,行至裡面。暗裡自思道:「那人有才有貌,有禮有情,並不是世上這般俗人
見了女子,滿身露些賊態。我家哥哥大發之言,定是不差。」當夜便私自出房,再到雲客書館。

原來素卿在家中,人人畏慎,並沒有一個敢提防他。雲客坐到更餘,接見素卿,就不像以前的樣子了。攜手
謝道:「小生趙雲客,在危疑困厄之中,蒙小姐另眼看承,實是三生有幸。不知以後,怎樣補報?若能夠脫
身羅網,得遂鸞鳳,一生的恩情,皆小姐所賜。」

素卿直性坦蕩,見雲客這般言語,自然情意綢繆,委心相托,竟把姻緣二字認得的的真真。古語云:「一夜
夫妻百夜恩。」他就像一千夜還放不下的念頭。愛月心情,遇著惜花手段。想是趙雲客前世在廣陵城裡種玉
。故所遇無非嬌艷,必定受恩深處,自有個報答春光。但看後日如何?且聽下回表白。

評:

從來作小說者,經一番磨難,自然說幾句道學的話。道是偷婦人的,將來果報,定然不爽。是何異欲嗜佳餚
,而訾其後來臭腐,令人見之,徒取厭倦而已。昔湯臨川序牡丹亭有言,自非通人,恆以理相格。第雲理之
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旨哉斯言,足以藥學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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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赴京畿孤身作客 別揚州兩處傷心

詩云:

昨夜殘雲送曉愁,西風吹起一庭秋;
夢裡不知郎是客,苦相留。
別恨為誰閒繡幕,驚啼曹與倚高樓;
破鏡上天何日也,大刀頭。

卻說吳大相公移奸作盜,自是周旋妙策。過了兩日,親往監門,訊問禁子道:「那個趙賊死了還未?」

禁子對說:「前日承相公之托,極該盡力。怎奈遇著獄官秦老爺,查點各犯,被那個姓趙的一套虛詞,倒保
他衙裡去住了。我們攔阻不住,故此不曾效力。」

吳大頓足身冷汗。女兒素卿,在房裡聽見,便走出來,對父親道:「那吳家要把銀子央來,這件事必然冤枉
的了。只是爹爹雖不受他銀子,怎禁得別人不受他銀子?那姓趙的一條性命,終久不保。」

老秦夫婦點頭道:「便是我女兒說得不差。」

素卿道:「如今莫若把他銀子受了,以安其心。省得又要別尋頭路。列明日草堂,爹爹去見知府,把這件事
說起。說道:『外邊人俱曉得他冤枉,只是吳秀才定要處置他。聞得他的父親浙江有名的富室,又且真的是
個秀才,老大人不可輕易用刑。後面弄出事來,官府面上也有些不妥。』就是偷盜也非大事,只叫知府輕輕
問個罪名便了。」

秦程書滿口稱讚:「我的女兒大是有才,這一番語甚好。我明日便去與知府說。」

當夜更深,素卿思想趙郎明日審問,雖則托了父親這一番言語,未知是禍是福。又恐怕吳家別有惡計,轉輾
不安。待眾人睡了,竟自出房,到書館裡來,見了雲客,把今日父親的話,備細述了一遍,說:「明日分別
,未審好歹。雖則父親為你申救,不知知府意中必定如何?」

雲客聞得此言,不覺淒惶道:「有這樣狗官!賊也招在家裡,可笑!可笑!」

即便回身算計道:「我這場官司,如今要費銀子了。若是聽他審問,萬一他也像獄官面前的話,翻轉事來
,我倒有些不便。且是妹子在王家,昨日打發梅香來探看,無非打聽那賊的消息,必定處置死了,方為乾淨。」

本日就兌白銀一百兩,央人送與知府,一定要重加刑罰。又將白銀四十兩,央人送與獄官秦程書,說道:
「那賊是吳相公的仇人,求老爺不要遮蓋他。」又將銀十兩,送與府堂皂隸,叫他用刑時節盡力加責。就約
明日解審,這一段門路又來得緊了。

不想秦獄官是個好人,見吳家央人送銀子與他,回衙對奶奶道:「不知那姓趙的與吳家怎樣大仇,定要處死
他。今早央人,先送白銀四十兩與我,約明日解審,叫我不要遮蓋。想起來,我這裡尚然如此,別個愛財的
老爺,難道倒白弄不成。」

只見奶奶聞得此言,就罵道:「你那老不死!這樣冤屈錢,切不可要他的。我與你單有二男一女,偏要作孽
積與子孫麼?」

口裡一頭念佛,一頭責備,倒嚇得老秦一無地,一把抱住素卿,哭道:「小生遇著小姐,只道有了生機,不
想明日這一般,定然不能夠完全。小生死不足惜,但辜負小姐一片恩情,無從報答。」

素卿見他苦楚,掉下淚來,說道:「也不要太憂煩。倘父親與知府說得明白,好也未可知。只是就有好信,
你定要問個罪名。若是罪輕,你速速完事,便當歸去,不可久留,被吳家算計;若是罪重,你的身子,還不
知到那裡去,怎得再到我家來?我今夜相見,竟要分別了。」

兩人抱頭大哭。又道:「你若明日出了府門,有便再到這裡一會,我今夜先付你些盤資。」把十兩銀子縫在
衣中,與雲客穿好。又吩咐道:「你的身子,千萬自己保重,以圖後會。」雲客哽咽無言,漸至五更,素卿
哭別進去。雲客和衣而睡。

只見絕早,外面敲門,那是提趙雲客赴審的公差,需索銀錢,如狼似虎。秦程書裡面曉得,出來安插他,送
與銀子二兩,央他凡事照顧。將次上午,秦衙並留公差,同雲客吃了飯。程書親送雲客,行到府門,吳秀才
卻早伺候久了。秦程書先進府堂,見了太守,就與他說這件事。太守心上早有三分疑惑,又見獄官真情相告
,道是與雲客討個分上,也不十分威嚴。

原來這太守,做人極好,專喜優待屬官。又因秦獄官平日真誠,他的話倒有幾分信他。程書稟過下來,公差
即帶雲客上堂。太守喝道:「你是賊犯,快快招來,省得用刑罰。」

雲客訴道:「生員的罪名,終無實據。就是一個小匣,原在瓦子 前買的,也不曉得是吳家的物件,有買酒
的孫愛泉為證。」

雲客因無人靠托,指望把孫愛泉央他一句話,救己的性命。誰知太守要兩邊周旋,顧了吳家又捨不得獄官的
情面,做個糊塗之計,一名也不喚叫,說道:「你的賊情定真的。姑念你遠客異鄉,如今也不用刑了,依律
但凡奸盜之事,擬個滿徒配驛燕山。」

另點一名差人孫虎,著即日起解到京裡,如遲,差人重責三十板。不由分說,就發文書押出去。吳秀才還要
太守加些刑罰,被眾人一擁下來。

雲客就在府門拜謝秦程書。程書回衙,述與奶奶知道:「雖則配驛,然終虧我一番話,不曾用刑,也算知府
用情了。」說這公差孫虎,押了雲客,竟到家中收拾行李起身。

你道這公差是誰?原來孫虎就是孫愛泉的兒子孫飛虎。雲客一見愛泉,怨聲恨語,說了一遍。愛泉夫婦,忽
聞得這件事,也與他添個愁悶,道是不推官人受冤,我兒子又要措置些盤費出門去。蕙娘在裡面,聽得雲客
有事,就如提身在冷水中一般,無計可施。只得挨到夜間,其雲客面話。

孫虎因雲客是認得的,不好需索費用,把雲客托與父親看好,自己反出去與朋友借盤纏。說道:「趙大官且
住在此,我出外移補些銀子,明日早上回來,便可同去。」

孫愛泉見雲客一來是個解犯,有些干係,二來恐怕吳家有人來窺探,就著落雲客直住在後面房裡,正好與蕙
娘通信。當夜更餘,蕙娘尋便來看雲客。兩個相遇,並不開言,先攜住手,哭了一會。

蕙娘問道:「幾日不見你來,只道是你有正經在那裡。不想弄得如此,且把犯罪緣由,說與我知道。」

雲客細訴真情,不曾話得一句,卻又撲簌簌掉下淚來,說道:「自前日別你之後,便遇了王家小姐,承他一
心相契,他的緣法也夠得緊了。誰想內中又有一個小姐姓吳,名絳英。他先要隨我到家中,然後尋媒來聘那
王家小姐。想是我的福分有限,當不起許多美人之情,一出城,至第二日早起,正撞著吳小姐的大兄。被那
吳大扭稟知府,百般算計,要結果我的性命。幸喜得遇一個獄官秦程書,出身相救,得以全生。如今一路到
京,未知路上如何?姐姐若是不忘舊情,守得一年半載,倘然有回家之日,定來尋你,決不敢相負。」

蕙娘道:「如今的吳絳英,還在那裡?被他害了,他不知還想著你麼?」

雲客道:「聞得他原住在王家府中。這兩位小姐,今生想不能夠再會了。」

蕙娘道:「也是你自少斟酌。肓如此,只得耐心上去。我為你死守在家,定不把初心改變。我還要乘便,替
你打聽王家消息,看他如何思想?只是這樣富貴人家,比不得我們,說話也不輕易的。外邊有了人家父母做
主,那得別有心腸,再來等你?你此後也不必把這兩家的小姐十分掛心。」

蕙娘這句話,雖是確當不易之言,他也原為自己,佔些地步,所以有此叮囑。當夜五更,兩人分別,傷心慘
目,不言可知。

孫虎自覓盤纏,天明就到家裡,一邊做飯,一邊收拾,又對父親說道:「我一到京,討了批迥,便轉身來的
。家中凡事,你老人家耐煩些。」就同雲客整頓行裝,出了門,竟向前去。

雲客泫然含涕,回首依依。只是他一點真情,四處牽掛,並不把湖上追來之事,懊悔一番。只道有情有緣,
雖死無恨。一路裡鳥啼花落,水綠山青,無非助他悲悼。口吟《訴衷情》詞一首,單表自己的心事:

廣凌城外訴離憂,回首暮雲浮;
尺素傳心,何處雁字過高樓?
不堪重整少年游,恨風流,百般情事;
四種恩量,一段新愁。

雲客配驛進京,看看的出了揚州境界,心中想道:「我此番進京,不過三年徒罪,只要多些盤資,自有個出
頭之日,只不知絳英回到王家,作何料理?就是玉環小姐,前日見他這般吩咐,恐是薄情的人。我這孤身,
前賴蕙娘周旋,後虧素卿提救,雖是受些怨氣,也甘心的了。近日若尋得一個家信,寄到錢塘與我父母說知
,湊些銀子來,京中移補,就得脫身,更圖恢復。但是一來沒有伶俐的人,替我在父母面前,說話中回護幾
分,二來恐怕父母得知,不與他爭氣倒不穩便。且自餐風露宿,挨到京中,或是借些京債,或是轉求貴人,
申訴冤情,再作道理。」

這一段,是雲客分離的愁思。還有兩位小姐暗裡相思,又不知曉得問罪的事,又不知不曉得問罪的事,又不
知別尋計策圖個明珠復合之功,又不知只算等閒做個破鏡難圓之想。正是:

夢中無限傷心事,鸚鵡前頭不敢言。

評:

此回小說用意甚深,而觀者或未之覺,何也?其始也,遇蕙娘則有孫虎為之解。有孫虎為之解,而下回之面
目開矣。其繼也,遇素卿、秦程書為之救。有程書為之救,而十一、二回之機權現矣。使他人捉筆,定於將
解未解之時,費多少氣力。而此淡淡說來,已覺順水流舟,全無隔礙,不必強生枝節。前後若一線穿成,此
文家化境也。觀其結處圓淨已作前段收局復開,後幅波瀾。蓋雲客在廣陵城中之事,已經完局,後面不過步
步收合,故不得不於此處,總敘一番。作者自有苦心,看者幸無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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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躲塵緣貴府藏身 續情編長途密信

擬古二首:

玉顏既睽隔,相敗一方;
夢短情意長,思之不能忘。
呼女自為別,一歲一斷腸;
歎此見面難,君恨妾亦傷。
昔有倩魂行,念我何參商。

弦月星河明,露下清且寒;
乘搓隔銀漢,安用徒心酸。
空閨復何娛,惟有贈琅 ;
夢寐暫相見,慇勤慰加餐。

孫蕙娘自別趙郎,花容憔悴,寢食無心,暗地裡只有短歎長吁,人面前略無歡情笑口。

愛泉夫婦商量道:「我的女兒,年紀長成,想是他不喜歡住在家裡,終日愁眉蹙額,就是頭也經月不梳。若
能夠尋一個門當戶對的,也完了老人家心上的事。常言道:『女大不中留。』這句話漸漸的像起來了。」

孫愛泉存了這個念頭,就有些媒婆,往來說合,也有說是一樣做生意的。家給人足,正好攀親眷;也有說是
衙門裡班頭,外邊極行得通的,可以相配。也有個伶俐的媒婆,說道:「看你家這位姑娘,人材端正,不像
個吃苦的,待我與你尋一個富貴人家。雖不能夠做夫人奶奶,也落得一生受用不盡。」

愛泉也不論人家,只要他老媽中意,便可成親。說來說去終無定局。蕙娘在房裡想道:「趙郎分別不上幾時
,就被這些惡婆子來說長說短。若再過幾月,我家父母,怎能坐身得穩?必定要成一頭親事,趙郎的約,便
不講了。我如今莫說小小人家,就是王孫公子,人才面貌與趙郎一般的,我也一馬不跨二鞍,豈可背盟爽約
?況且來話的,儘是庸流賤品,難道是我的匹配?須生一計,擺脫那樣說話才好。」

正思想間,忽聽得外邊大鬧。乃是府堂公差,愛泉兒子的同輩,當了苦差,要孫家貼盤費,把愛泉亂打亂罵
。愛泉一番淘氣,正合著女兒的計策了。

蕙娘聽知父親受氣,便道:「我的脫身,有了計策。前日趙郎所遇王家小姐,既然盟誓昭章,定有些放心不
下。不如乘此機會,只做個投靠他的意思。待到王家府中,一則探徙姐的心情,就在他房裡,躲過幾時,省
得人來尋我。」輕輕走出,假裝怒容,對愛泉道:「我家哥哥 去一月,那人便如此欺負我家,若是去了一
年半載,連這酒缸鍋子,都是別人的。如何人情這樣惡薄?想起來這般世界,只有勢頭壓得人倒。不如依傍
一家鄉宦,求他略遮蓋些也好。」

愛泉一時乘氣說道:「有理!有理!我被那小狗頭欺瞞,難道便怕他不成?只不知投那一家好。」

蕙娘道:「揚州府裡,只有府前王家,現任京裡做官。況兼他家夫人極喜遮護人的。」

愛泉點頭道:「便去便去。」連忙蚶四隻盛盤,同了媽媽女兒,竟到王家府中。家人與他通報,夫人傳諭,
喚那媽媽女兒進來。

蕙娘同了母親,走進後堂。夫人一見,就有幾分歡喜。只因蕙娘生得標緻,又兼他出詞吐氣,有條有理。那
著外面家人,收了他的盤盒,吩咐外邊人,不許欺負那老人家。他女兒蕙娘,倒也聰明伶俐,著他服侍小姐
。老媽且暫出去,有事進來。老媽拜謝而去,同了愛泉歸家,少不得宅門大叔,請些酒席,倒弄得家中熱鬧不題。

卻說蕙娘進了房來,拜見小姐。玉環見了,便想道:「好一個俊雅佳人,小人家女兒,也有這般顏色。」

玉環略問幾口,蕙娘是個乖巧的,應對安閒,並不露一份俗態。又見了絳英,蕙娘便問道:「那一位小姐,
想是二小姐了。」

玉環道:「這是吳家小姐,是夫人的侄女。」

蕙娘心知,絳英也不提起別樣。住在房中,凡事溫存周到,小姐十分愛他。過了兩三日,蕙娘見玉環並無歡
容,時常看書,無人處歎幾口氣,有時提起兔毫,寫一首詞。詞云:

倚遍欄杆如醉,花下偷彈別淚;
鳳去鏡鸞孤拋,卻殘香遺翠。
空睡,空睡,夢斷行雲難會。


右調《如夢令》
蕙娘不敢推詳,也不審詞中之意,只是察言觀色,每事關心。欲將言語逗他,又難開口。

忽一日,把自己的妝匣開了,整些針指花繡之類,露出一方圖書,那是趙雲客的名字印子,正與玉環所留詩
絹上印子一般的。

玉環偶然是來看見,便把圖書細細玩了一番,就問蕙娘道:「這個印子是你自己的,還是那個的?」

蕙娘曉得小姐通於書史,正要借個發端探問消息,便對玉環道:「是吾家表兄留下的。不瞞小姐說,吾家表
兄姓趙,字雲客,原是杭州府一個有名的才子。因他恃才好色,今年三月中,到這裡來。聞得他前日不知與
那一家女兒交好了,私下逃歸,被那一家的家人撞見,不把他做奸,倒冤他做賊。解到本府,幾乎弄死了。
又虧一個獄官相救, 得問成徒罪,配驛燕山,前日就起了身。吾家哥哥押解,故此留下這些零星物件。」

只這一番話,嚇得玉環目瞪口呆,想道:「前日絳英的事,梅香打聽,並無音耗,只道他脫身去了,不想問
罪進京。倒虧蕙娘說出,今日方曉得實信。」

也不開口,拿了圖書,就叫絳英,將蕙娘的話,私下述了一遍。絳英心緒纏綿,正要尋消問息,驟聞此語,
如夢忽覺,轉身便走,要問蕙娘。玉環一把扯住道:「此事未可造次開言,姐姐何得性急?既有他的哥哥押
解,便好覓個寄信之路了。」

兩人攜手來問蕙娘,道:「你說那姓趙的表兄,既是個才子,何不好好的尋一家親事,孤身到這裡來,受此
無辜之禍。」

蕙娘答說:「小姐不知。吾家表兄,家裡也是有名的富豪,只為他要自己撿擇個絕代佳人,故此冒犯這件事。」

小姐道:「如今他問了罪,莫非埋怨那相交的美人麼?」

蕙娘道:「他是有情之人,如今雖問了罪,還指望脫身,仍尋舊好,那裡有一毫埋怨的念頭。」

小姐笑道:「絳英真個盼著了情人也。」

蕙娘問道:「小姐怎麼說這句話?」

玉環道:「蕙娘,你道這那姓趙的是誰?就是那吳家小姐。」

蕙娘假裝不知,說道:「原來就是吳家小姐。吾家趙雲客為小姐費心,險些送了性命,小姐可也垂憐他麼?」

玉環道:「絳英時刻想念,正要覓便寄一信與他。若果是你家至親,極好的沙。」

是日,兩位小姐把孫蕙娘,就看做嫡親骨肉一樣,打發開了梅香侍女,三人細細交談。不想盡作同心之結,
那一夜挑燈客語,三人各敘衷曲。

玉環以絳英為名,句句說自己意思。蕙娘因玉環之語,件件引自身上來。不消幾刻工夫,三人的心跡,合做一處。

玉環道:「我三人的心事,業已如此,何必藏頭露尾?如今以後,只算個姊妹一般。也不須分上下了。」

蕙娘對玉環道:「小姐既有此約,蕙娘一生,甘心服侍小姐。只恐怕老爺作主,另擇一家,為之奈何?」

玉環道:「這個不妨。我家老爺進京時,原吩咐夫人說:『待我回家,方擇親事。』若是老爺回來,最快也
得一二年。趙郎果能脫身,算計也還未晚。為今之計,但要覓人寄一信去。一來安他想念之情,其次叫他速
謀歸計。這是第一要緊的。」

蕙娘道:「這個不難。小姐可備書一封,待蕙娘與父親說知,只叫他送些盤纏與哥哥。又有一封趙家的家信
,付些路費,央他並帶去。我家父親是誠實人,必不誤事。」

玉環道:「這事甚好。」

就借絳英為名,寫書一紙,中間分串他三人的情意。

薄命妾絳英書,寄雲客夫君:足下煙波分 ,風月愁鸞, 幕傷情,綺疏遺恨。自憐菲質,暫分異域之香。
深 寒花,反誤臨邛之酒。未射雀屏,先罹雀角。每懷魚水,統俟魚書。伏念昔因環妹,得申江浦之私。乃
今近遇蕙娘,轉痛衡陽之隔。會真之繾綣,夢繞殘絲。遊子之別離,魂迷織錦。明珠復合,誓願可期。霜杵
終全,矢懷靡罄。專馳尺素,上達寸誠。思公子兮未敢言,情深千里,念夫君兮誰與語,志在百年。蘭堂之
別黯然,蕙徑之行渺矣。鶯花莫戀,時異好音。山水休羈,勉加餐飯。臨池泫感,無任懸情。外附玉環之衷
,新詩十絕。並寫蕙娘之意,托詞二章。密信交通,慎言自保。菲儀數種,聊慰旅懷。

附玉環詩:

不道離愁度驛橋,只今魂夢記秦簫;
春風自是無情物,未許閒花伴寂寥。
翠翹金鳳等閒看,一片心情濕素紈;
無限相思誰與訴,花前惆悵倚糯。
憑誰題錦過衡陽,夢斷空餘小篆香;
展卻繡幃留曉月,素娥爭似冷霓裳。
欲化行雲 未能,個中情緒自挑燈;
宵來會 知何日,幾度思君到廣陵。
銷盡殘脂睡正宜,舞鸞窺鏡自成癡;
人間縱有高唐夢,不到巫山那得知。
東風搖曳動湘裙,女伴追隨映彩雲;
莫道無情輕聚散,此中誰信是雙文。
瓶花慘淡自藏羞,只為多情恨未休;
掩卻鏡台垂繡幕,半生心事在眉頭。
閒脂浪粉斗春風,舞蝶那知是夢中;
不遇有情憐獨笑,假饒歡樂也成空。
一片花枝泣杜鵑,不堪重整舊金鈿;
絳河鵲駕渾多事,縱有相思在隔年。
洞口飛塵路渺茫,人間流景自相忘;
夢中剩有多情句,浪逐殘雲寄阮郎。

附蕙娘小詞:

殘燈明滅坐黃昏,偷傍欄杆掩淚痕;
一段心情無共論,憶王孫,細雨荒雞咽夢魂。
憑誰飛夢托崑崙,繡幄添香空閉門;
玉漏聲聲送斷魂,憶王孫,一夜夫妻百夜恩。


右調《憶王孫》
玉環將書封好,遞與蕙娘,並寄些衣服路費之類。蕙娘持了書,竟自歸家,對孫愛泉道:「前日哥哥出門,
因牌限急促,身邊盤纏盆。如今一路到京,恐怕途中無措。我們既有了王家靠托,家中無事,爹爹何不自己
去看他一看?」

愛泉是個老實人,說了兒女之事,心上也肯出去,說道:「這也使得,只是要多帶些費用。」

蕙娘道:「不妨,奴家在王府中,積幾兩銀子在此,爹爹盡數拿去,也見得兄妹之情。前日王府中,又有個
朋友到浙江,帶得那趙官人一封家書在這裡,並與他寄去。」把那書及衣服銀子,打了一個包,付愛泉拿好。

愛泉歡歡喜喜,便收拾行李出門,說道:「我老人家年紀雖五十餘歲,路上還比後生一般。那京中的路,也
曾走過幾次。如今不但看我的兒子,倒是與趙大官寄家書,也有個名色。我以前看那趙官人,恂恂儒雅。他
為了冤屈事,心上十分放他不下。既是有了盤費,何難走一遭?」又對蕙娘道:「只是你母親在家,無人照
顧。你該常時看看。」

蕙娘道:「這個自然,不消掛念。那趙家的書,也看他伶仃孤苦,千萬與他寄到了,須是親手付他 好。」

愛泉道:「到那裡自然當面與他,況且還有些衣服銀子,難道與別人不成?」

蕙娘心中甚喜,待父親出了門,便往王家府內回覆小姐。

一至房中,玉環與絳英攜手問道:「書曾寄去否?」

蕙娘道:「信倒寄得確當。」便述父親看兒子一番話。

兩位小姐道:「都虧了你,我兩人後日有些成就,儘是你之力。總是苦樂同受的。只不知趙郎在京,怎麼樣了?」

卻說兩位小姐,一個蕙娘,好好的住在家中,打做一團,戀做一塊,專待趙雲客回來。共成大舉以前,三人
畫個相思圖,以後三人做個團圓會,豈非美事?不想天緣難合,還有些磨折在後邊,未審遇合如何?看到後
回便見。

評:

孫蕙娘觸處藏機,不惟自全,又能為人幫助,真雲客一大功臣也。書辭對偶精工,詩句函情秀麗,當與賈雲
華集唐並傳。恩情意深長得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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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夢模糊弄假成真 墨淋漓因禍得福

詩云:

一腔心事無申訴,變作夢魂難自寤;
夢裡結成刑,假的也是真。
大夢無時白,此身終作客;
剖晰眼前花,方知夢境差。

趙雲客與美人相處的事,已經敘過十分之五,他家中父母想念之情,尚未曾說及二三。我此回,就從這一首
《菩薩蠻》說起。我想世上的人慣會做夢,心上思這件事,夢中就現這件事,因那夢中現這件事,心上就認
真這件事。不知人的身子,有形有質,還是一場大夢。何況夜間睡昏昏的事,便要認真起來。所以古來說,
至人無夢。但凡世人做夢,儘是因想而成,豈可認得真的。

趙員外因兒子不見,又見了被上的血跡,把錢金兩個秀才,拖到監裡。又因知府正值大計,潺不理眾事,這
樁事,還不曾審結。員外在家,做了七七四十九日功德,招魂立座,日日啼哭。忽一日,知府掛牌,編審這
事。學院有了批文,著差人拘趙某明日早堂候審。

那一夜,趙員外睡了,便夢見兒子蓬頭跣足,啼哭而來,說道被朋友謀死,身上時常痛苦。員外不待夢中說
完, 胸跌足,放聲大哭,哭醒了,對家人道:「明日府堂審事,兒子今夜,就托一夢與我。他雖身死,冤
魂不滅,來此出現,那謀死的勾當,豈非真實!」說了又大哭一番。

次日早晨,竟到府中執命。知府在監中提出兩人,陳列刑具,考究謀命一事。錢金兩人,雖然從實置辯,怎
當得被上血跡一項,終不明白。趙員外哭訴奇冤,就把昨夜陰魂出現,夢裡的真的話,上告知府。卻也奇怪
,原來昨夜燈前,太守看這一宗文卷,亦曾疑這血跡,終無實據。只因疑心不決,夜間也有一夢,夢見黑風
刮地,陰雲慘慘,回頭看時,滿地都是血跡。此時審問,聽見趙員外冤魂夜現的話,自然認以為真。他原是
直性的,也不十分詳察,寫了供狀就定審單,申達上司。


審得錢通、金耀宗,名列青矜腐儒,行同綠林豪客。私誘同學趙青心,利其多資,於三月十五曰,騙到西湖
,謀財殞命。所游與僻,既非管仲之可人,卻使沉商,有類石崇之賤行。趙某青樓緝獲被上之血跡,贓證昭
然。伊子黃泉負冤,帳中之夢,魂悲啼傷矣。錢通為首,罪在不赦,相應解京處決。金耀宗黨惡同謀,編戍
燕山衛。卑職未敢擅便。伏乞裁照施行。

知府審結此事,申文各憲,便點二名府差,鎖押兩人,一齊解到京裡。

員外咬牙切齒,說道:「我夜夜夢見兒子,想是他陰魂未散。但願半路上,活捉那兩個賊徒,才 我一場怨氣。」

官司已結,員外歸家。錢金兩人,帶盆敗,有口莫辯。家中措些盤費,相傍進京。

一個歸路有期,一個生還未卜。你道兩人弄假成真,豈不可笑。只因他少年狂妄,全不想世上朋友豈是好交
結的?做出事來,平日間交遊同輩,與夫至親骨肉,惟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那個出身相救?隨你要死要
活,只算個等閒看待。常時這些思義酒杯來往,錢財交結,同眠同坐的,到了此際,毫釐也用不著。末世人
情,大抵如此。倒不如趙雲客,在廣陵城裡的事,虧了幾個美人真情提挈,一樣問罪進京,還不十分狼狽。
兩人押解起程,出了杭州府城,一路逢州換驛,遞解到京裡不題。

卻說趙雲客,自一月之前,出了廣陵,看看的到燕山大驛,身邊盤費,漸漸消磨,又兼見了驛官,用些使費
,雖不曾親受刑杖,羈愁困苦,無不備嘗。連那孫虎身邊盤纏,都用完了,一時沒有批回,與雲客同住聾。
又守了半月有餘,忽見一人,慢慢行來,背了褡袱行李,走到驛前。

雲客凝眸觀望,那是寄書的孫愛泉。雲客一見不勝狂喜,問道:「你老人家怎麼來了?」

愛泉道:「我因兒子前月出門,盤費盆,放心不下。又有官人家裡,寄一封書信,送些衣服銀子。」

在此,交與雲客。孫虎也出來,見了父親說道:「正沒有費用,等待批回。父親來得甚好,明後日領了批,
就好起身歸去。」

愛泉又對孫虎道:「自從你出了門,我在家中,就被堂上這些後生欺負,又要貼使用,把我終日鬧吵。我氣
不過,只得投了府前王家,你的妹子也住在王府裡。這項盤纏,倒虧他寄與你用的。」

孫虎道:「這也罷了,只是妹子到王家府中,一時不便攀個親事,且圖過了目下,再作理會。」

雲客接了書,收下衣服銀子,又聽得蕙娘投靠王家一節,想道:「蕙娘是個有智巧的,他到王家,未必其中
無意。但是我家裡,不知甚麼人去通個信,把書銀等項寄來。」

當晚背了人,將書拆開,那是絳英手筆,又見了玉環的詩,並這小詞。便曉得他三人心跡,就裡假托家信,
叫孫愛泉寄來。把那書詞,細細看了一會,不勝慨歎道:「女子之情,一至於此,令人怎生割捨得下?」便
把衣服銀子,收拾藏好。夜間又略略盤問愛泉家事。

次日早上拿些銀子,送與驛官先發批回。打發愛泉父子回家。雖是掛念這幾個美人,又不好寄封回書,說些
心事。思量道:「愛泉回去,蕙娘自然問我的確信,也不消寫回書了,只把個安然就回身的意思,與愛泉說
道。待他到家,與蕙娘說便了。」

愛泉父子,將次起身,對雲客道:「官人可有家信,帶一個回去?」

雲客道:「多謝你兩人,我也不等家信了,既有這些盤費,即日當算計歸家。況且前日一到,看那驛官是一
個好人,待他尋個方便,就好脫身。我若歸家,還要親到你家裡來奉謝。」愛泉珍重而別。

說這驛官,得了雲客的銀子,又知他是個盜情小事,也不十分督察,聽他在京中,各處遊玩,只不許私自逃
歸。過了一兩日,雲客偶然散步到一處,見一所殿宇,甚是整齊。走進裡面,那是后土夫人之祠。

雲客撮土為香,拜了四拜,私下祝道:「夫人有靈,聽我哀告:錢塘信士趙青心,只為姻緣大事,偶到廣陵
,撞著幾個美人,情深意厚。不相惹出禍事,配驛到京。若是今生有緣,明珠後合,願夫人神靈保佑,使能
脫身歸去,陰功不淺。追想家鄉風月,情緒纏綿。今日漂泊無依,何等淒楚。惟神憐憫,言之痛心。」

雲客想到此處,不覺泫然淚下。獨坐在廟中,歇息一回,走出門來,抬頭四顧,只見粉牆似雪,雲客身邊,
帶有筆墨,就在粉牆上面,題詞一首,以訴羈愁:

孤身漂泊染秋塵,家鄉月似銀;
不堪回首自籌論,青衫淚點新。
冤未白,恨難申,長懷念所親;
夢飛不到廣陵春,愁雲處處屯。


右調《阮郎歸》
雲客題了這詞,閒愁萬千,一時間,蹙在雙眉,自覺情思昏昏,暫坐廟門之下。手裡拿著筆墨,還要在新詞
後面,寫一行名字,或是家鄉籍貫。只因愁懷睏倦,少見片時,不料為睡魔所迫,就倒身在門檻邊,鼾鼾的睡去了。

雲客酣睡正濃,誰想廟前,正遇著一個官員過往。路上簇擁而來,見了雲客,就喚手下人問道:「那廟前睡
的是什麼人?怎獨自一身,夜間不睡,日間到這裡來睡?官府攀過也不揣著,好生可惡!」衙役就到廟門,
扯起雲客。

只見那官員把粉牆一看,看著新詞幾行,濃墨淋漓,情詞悲切,心上好生疑惑。雲客被眾人拖到轎前,雙膝
跪下,還打個欠身,昏沉未醒。

衙役稟道:「那一個不知甚麼人,手裡拿著一管蓬頭筆,滿身污了墨汁。這等模樣,在官府面前,昏昏沉沉
的,想是那好好的粉牆,被他塗抹壞了,后土夫人有靈,把他匝縛在此。」

又將雲客一堆道:「快快甦醒,官府面前不是兒戲的。」

雲客抬起頭來,驚得滿身汗出。

那官員問道:「你是什麼人,孤身瞌睡在此?這牆上的詞句,可就是你寫的麼?」

雲客拜道:「爺爺聽稟,生員趙雲客。」

官員道:「原來是一個秀士,你細細說來。」

雲客道:「生員祖居錢塘,僑寓廣陵城瓦子 前。買一拜匣,禍遭一個慣絮囤的吳秀才,明欺孤弱。得知生
員帶些資本在寓中,便借拜匣為名,冤屈做了盜賊,把生員的資本,盡數搶去。賄囑衙門,不分皂白,配驛
到此。今日幸遇老爺,想是此冤可白。求爺爺神明提救,就是再生之恩了。」

那官員想一會道:「本衙也住在廣陵,聞得學裡有幾個不習好的秀才,這樣枉事盡有。」

就喚手下人,且帶到衙裡,慢慢盤問,若果冤枉,申理何難,雲客隨了轎子,一境到衙裡去。

原來那官員不是別個,恰好正是揚州府前住的王老爺,即玉環小姐的父親,現任在京,做了京畿御史。衙門
風憲,不比尋常。

雲客進了衙中,伺候半日。老王出來,細加訪問,又道:「老夫家裡,住在揚州府前。你既寓揚州,可認得
我宅裡幾個家人麼?」

雲客道:「生員寓在瓦子 前,賣酒的孫愛泉家。貴府大叔,都是認得的。」

歷舉幾個名姓,一字不差,老王半年不見家信。倒虧趙雲客在衙中,間些詳細說道:「我家裡的家人不曾放
肆詐人麼?宅中不聞得有些別事麼?」

雲客道:「都沒有。」

老王道:「你既是秀才,那些詩書,可也還記得?我今日就差人到驛官處說明,銷了罪籍,暫在我衙裡,溫
習經史。老夫自前歲衡文閩省十一月詔罷科舉之後,也就回京。近日聞知朝廷,曉得天下才人觖望,又要開
科,特取真才,贊襄治化。你該就在這裡應試,倘能夠博一科第,那冤枉的事,便不要別人翻冤了。」

雲客深感厚恩,拜謝而起。老王與他擇二間書館,陳設 蓋,每日供給他,又喚衙役,血到驛裡去除籍。

雲客一應要看的書史,盡搬出來。

雲客想道:「我這一身,得遇老王提救,也是后土夫人有靈,使我瞌睡片時,逢這機會。過了幾日,還要虔
誠去燒一炷香謝他。只是我家鄉念切,既淙身,星夜回去,就散了家資,報答各位美人的厚情才好。怎奈老
王情意篤實,不好悻悻告別。還有一件,若能夠悉我的長才,僥耐名科第,尋得一官半職,那玉環小姐,倒
有三分娶得的道理,各位美人,要圖報恩也容易。只是眼下羈遲,頗難消遣。我且把平日偷花手段,丟在一
邊,把目前折桂手段,放些出來,看怎生結果。」

評:

夢者因也,有因而起。其間怪怪奇奇,一切天堂地獄之事,皆形現出來。佛家所謂因果從心而生者也。昔有
一人經過海中,同舟遇一老僧, 銀數百,往南海做好事。此人頓起邪心,把老僧推墮海中,取銀而歸。抵
家便夢老僧來索,如此連夢幾夜,心上昏沉。日裡起身,將鏡子照照,鏡裡現出此僧;把茶來吃,茶盞裡又
照見此僧。此人大駭,謂僧索銀甚急,百般禳解,竟成大病,上床睡了一年。不但睡時,常常夢見,並覺時
也似夢非夢,每見老僧正在身邊。忽一曰,外邊叩門,一老僧來訪問。家中訊他來歷,正是南海去的那老僧
。此人聽得,在床上大叫道:「往常夢中看見,已經怕甚。今日親自上門來討命,我的性命定不好了。」霎
時間,牛頭馬面,繞床而立。其人驚悸不已,家中大小,俱向老僧,叩頭乞命道:「萬求老師父放大慈悲,
饒他性命,當即日盡把家財,做個好事超度你。」老僧笑道:「不要害怕,我今日並不來討命。前年蒙居士
推墮海中,彼時幸遇一隻客舡提救,不曾溺死。思想起來,銀子是身外之物,就是到了普陀山,他分散與眾
僧,不是老僧拿去做人家的,如今居士家取了,也不妨事。老僧今日偶然到這裡來看看,怎麼這樣大驚小怪
?」床上病人,如夢忽覺,滾下床來拜道:「我一年來夢中見你,鏡裡茶裡,早晚床上時時見你。不想你原
未死,總來是我的心上事,故現出這個光景,適 聞得老師父這一番話,身裡的病,一時好了。」就把家財
賑濟貧窮,盡撬散,隨那老僧出家。後來苦刖十餘年。一曰偶參一大善知識,拜問道:「夢中現形,誰是真
形?」那堂上大喝道:「這禿子速向山門外走!」那人便轉身向山門外走。走了二里多路,忽且一孩子啼哭
,其母問何哭。孩子道:「方 夢見吃果子,如今要吃。」其人聽得豁然大悟,遂成正覺。此回中,員外想
念,太守疑心,兩夢合一。不知趙雲客在京裡,做下好夢,正無醒日。

看官們,倘若各人有心事的,可為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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