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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屏緣 ( 下 )






第十一回 惡姻緣群牛喘月 巧會合眾犬留花

詩云:

誰家門巷舊垂楊,繫馬棲鴉覆短牆;
不是關心休折取,絲絲葉葉盡離腸。

趙雲客既脫網羅,朝夕孜孜 ,攻習文章,指娼舉成名,報恩雪恥。這也是天緣大數,未可輕易表白。想
起一段流離,無非為美人情重,弄出這般困厄。正是:

不因漁父引,怎得見波濤。

雖然如此,但要郎情女意,兩邊認得真,縱使相隔天淵,也有乘槎會面之日。若是女子有情,那郎君只算得
順風采花的意思,丟了那個,又想別個。緣分順湊的還好,倘然有些隔礙,便要放下愁腸。李十郎之負心,
黃衫俠客也看他不過。若是男子有心,那女人只有做癡漢等婆娘的模樣,可以嫁得,就隨了他。若還掣肘,
不如隨風順舵。章台柳之攀折,縱有許俊,何補於失身?所以生死交情,其實難得。自雲客陷身荒驛,那廣
陵城裡四個美人,私下做的事,向來瞞神欺鬼,並不曾在人面前,說半句「我要跟趙雲客」的話。又是名人
要顧體面。名人自有父兄,雖則青 偷情,說盡山盟海誓,也只是兩人的私語。就如做戲的,兩邊擔扯一番
,便要當真起來。說又說不出,吁忙得。被那嚴父嚴兄,尋一人家,叫一肩花花轎,推擁別家去,做個鶯鶯
嫁鄭恆故事,任你表兄人才絕世,也只好為郎憔悴,卻羞郎而已,為之奈何?不知真正情種,全不把這段話
文騙得他的身子動一動。玉環寄書之後,終日叫孫蕙娘歸家,打聽回音。

一日,愛泉與兒子忽地歸來,正值蕙娘在家。心上天悲又喜,喜得那趙郎的信息,有了幾分;悲得那趙郎的
肉身,何時見面?連忙喚母親:「爹爹與哥哥回來了,快備晚飯。」

愛泉與兒子進了酒店,卸下行裝,先要吃些熱酒。蕙娘便把熱酒與他吃了。

老媽問道:「那趙大官可曾解到?」

孫虎道:「解到了,正在聾,少了盤纏,虧得父親到來,才不曾吃得苦。」

蕙娘問道:「他家的書信,曾付與他?你們回來,那姓趙的可也苦切麼?」

愛泉道:「那趙大官始初見了家信,有些傷心的情狀,及至看了書,又收了銀子衣服,倒歡天喜地。說道,
他見的驛官,甚好說話。既有了這項銀子使用,即日也要尋個脫身之路。他說不久歸家,還要親自來謝我。
不知他心上,可是誠實的話。」

蕙娘聽這一番信,又把愁腸略放下幾分了。當夜睡過。

次日清早,收拾停當,仍到王家府中去。玉環掛憶趙郎,如癡似醉,淚痕在竹,愁緒縈絲。一見蕙娘,便想
攜手,私下問道:「你兩日在家,何故不來?那寄書的曾有消息否?」

蕙娘把父親昨夜歸來的言語說完,又道:「幸喜他身子不曾受累。若能夠今年就得脫身,我們的事便可穩當。」

小姐新愁舊恨迸在心頭,縱使雲客即立面前,還訴不盡百般情緒。何況口傳虛信,怎解得他萬種思量?只有
吳絳英的心,正像趙雲客往那裡去了,立刻就回來的一般,也不十分牽掛。但要經營後日,先嫁趙郎,恐怕
他兩個先佔了滋味,故此心忙意亂,專待雲客到家,全不閒思浪想。聞知蕙娘好話,信以為實,說道:「只
要趙郎不死,這段親事,那怕走在天外去,遲幾日,也不妨。」那絳英便是這樣。誰想他的哥哥在家,提起
此事,深為愧恨。思想吾的妹子前日醜事,已經使我無顏,萬一再撞一個冤家,叫我如何擺脫?不如及早尋
下一頭親事,完這孽債。成禮之夕,就要新人結親。

絳英私想道:「我與趙郎情深似海,況且已經著身一夜,不比玉環空來空往。做女子的既是以身許人,便如
士卒隨了將官,任他死活存亡,一惟聽命,安有更改地方再跳營頭之理?若今生不能嫁趙郎,惟有一死,圖
個夢中相會,這也是姻緣簿上,有這一段遇而復失之事。」

正是:

欲知別後相思意,盡在今生夢想中。

絳英想到此處,不覺柔腸千結,進退無門,只得從暗裡大哭一場。挨過幾日,媒婆來說,吉期已到。日間行
禮,夜間結親。花轎出門,一境到岳廟前大宅裡結親的。

到了正日,小牛打扮新奇,只道紅鸞照命,絳英心腸慘裂,有如白虎纏身。默在房中,思量一計道:「料想
此番,不能脫空。我若懸樑高掛,倘被他們知覺,救得轉來,終是不妥。不如乘他忙亂之時,做個金蟬脫殼之計。」

外面歡歡喜喜,只像要出去的模樣。到了黃昏時分,先打發梅香往王家,謝別夫人小姐。外邊行禮盤盒,陳
列紛紛。鼓樂喧天,牽羊擔酒。吳家大小眾人,各各忙亂,擁擠前門。又要收盤盒;又要討賞封;又要備酒
席,只存兩個婆子,相伴小姐。

絳英急要脫身,騙那裡人家不當穩便,除非鄉間還好。就央幾個媒婆與妹子說親,又吩咐道:「城裡的人一
味虛文,全無著實。倒是各鄉財主,有些信行,可以做親眷。」

媒婆承命,往鄉間說親,那各鄉盡曉得吳大是個名士,俱要攀他。只見不多時,媒婆便話一家,來對吳大道
:「有一家財主,住在大儀鄉,姓牛,家裡雞鴨五六百,母豬一二十,米麥幾千斛。他還有一所大房子在岳
廟前,只是有句話。他家官人長大,本年就要成親的。」

吳大道:「這等極好。」

便撿下吉日,先去拜門,即日行禮成親。吳大叫兩個使女,來到王家,候絳英回去,說道:「相公把小姐攀
了鄉間牛家。成親日子也檢定了,請小姐回去住幾日,好收拾出門做新人。」

絳英聞知此話,嚇呆了半晌。玉環私在房中,拍絳英肩頭道:「你今去做小牛的妻子了,不與我做同伴,那
落花流水之意,如何拋卻?」

蕙娘又在旁邊道:「那於官人不知氣味如何。可不辜負了小姐一片花容。」

兩人如諷如譏,把一個絳英氣得渾身麻木,口裡疇躇道:「此去也不妨,我自有主意。但是你們後日見了趙
郎,須把我這一段念頭與他說幾句。」

不知他主意何如,辭了王夫人,竟上轎子,向自己家裡去。絳英到家,住了幾日,看看吉日漸近,行兩個婆
子道:「我家哥哥嫂嫂,做人極其慳吝。因我沒有父母,凡事草率不成規矩。你們兩個須是乘他忙亂之時,
也出去先討些賞封。若待我出了門,一毫也沒有的。」

兩個媒婆,聞得這話,火急走出房門,挨身去擠在外面討賞。絳英獨自一身,將包頭兜好,身上換一件青布
舊衣,又將束腰一條,緊緊束住,竟向後門急走出去。家人也有撞見的,只道是家裡別人要拿甚麼東西,全
不揣著。

絳英在暗中,一路前行,信足所至,不想到了安江門,他也不知那裡。幸得城門尚未關鎖,絳英竟自出城。
一路前來,漸近廣陵驛,立在官河岸上,想道:「這所在 是我結親之所。更深夜靜,無人知覺,河伯有靈
,今夜把我吳絳英的精魂順風兒牽去。」

此時在吳宅廳堂,毛坑鼠洞裡都在尋找,那裡見得絳英小姐?牛家人馬,連忙報知老牛,喚粗使噴人,親到
吳家,只道設計哄他財禮,把吳家傢伙打得粉碎。吳大 胸跌足恨道:「不但養女是賠錢之貨,如今賠氣賠
傢俬,也還不停當,必定明日少得經官動府,央些親友私下講和,還他茶禮。」只苦了送親迎娶的閒人,自
白凍了一夜,湯水也沒得吃。籠燈火把,人馬轎傘,打得七零八落,豈非笑話?世上財主,喜歡攀有名寄家
的,請看這個榜樣,切不可輕信媒婆之口。吳大氣惱,小牛敗興,這段話文不過如此。

且說絳英小姐,走到河邊,將要投河,悲悲咽咽,便尋死路。看官們曉得的,但凡女子的盡頭路,止有投河
一著。就像戲文上有個錢玉蓮投江故事,有人來救,後面還有好處。若無人救,也便罷了。這也是私情中的
常套,不足為奇。但是絳英所處之地,又自不同。若是一到河裡,就直了腳,倒是清淨的事。萬一驚動眾人
,撈摸起來,死又不死,送到吳家,這般顏面,反覺不雅。即不然,遇著過往客船,一篙帶起,貪利的把你
做個奇貨,說道全虧他救命,要扯住了詐銀子。貪色的,頓起邪心,載到別處去,做些勾當,如何脫白?

絳英這一番算計十分倒有九分不妥。不想孤零一身,將次下水,岸上攢住十數隻惡犬,絳英的布衣,被犬牙
咬住,一時倒難脫身。絳英心忙膽怯, 徨無措。河裡忽撐一隻小小官船,傍到岸邊來。船頭上立著一個老
人問道:「甚麼人孤身獨立?」

絳英為犬圍住,進退兩難,被行船水手女一把扯到船上。

老人見是一個女子,道是:「你這個女子,獨立河邊,莫非要投河的麼?」

你道問絳英的老人是誰?那是獄官秦程書,任滿起身,載了家小,正要進京,再謀一處小小官職。

當夜泊船安江門外,次日早開。船內女兒秦素卿,聽見外邊有女子投河,他是生性豪俠的,飛跑到船頭上來
,見了絳英,一把手就扯到船艙裡去,吩咐手下人,不要驚動岸上人。他既要投河,必定其中有個緣故,且
把船開了,再泊下些,明日絕早開去。岸上人為犬聲熱鬧,只道官船過往,全不曉得女子投河一節。

素卿見了絳英,說道:「好一位女娘,為何幹這拚命的事?」

絳英泣訴道:「奴家也是好人家女兒,自小得知些節義。只因少時喪了父母,兄嫂無情,把奴家自小攀的一
家丈夫,欺他貧弱,將他陷害,配驛到京裡,另擇一家財主,欲賣奴家,今夜來娶。奴家不忍改節,故此私
自投河。」

素卿俠氣勃發,把桌子一拍道:「有這樣屈事。我正要到京,不管長短,帶你進京尋覓丈夫。一應盤費,在
我身上。我且問你,丈夫姓甚名誰?」

絳其道:「奴家丈夫姓趙,字雲客。」

素卿耳邊忽提起「趙雲客」三字,想道:「這也奇怪。我在衙裡相逢的那趙雲客,他被人陷害,問罪進京。
我相遇時,他全然不說有妻子。怎麼這個女子說起,又有個趙雲客?且在路上細細盤問。若果然是他,倒好
做個幫手。」

看官,你道秦素卿家住湖廣武昌府,那秦程書任滿,自然打發家小回家,自己進京,再圖官職。為甚把家小
一齊帶到京裡去?不知他的一家進京,儘是素卿的妙計,專為要尋趙雲客,故此定個主意。

素卿因父親解任,私下算計道:「竟歸武昌,便與趙雲客風馬無涉,今生安有見面之理?難道一番恩愛,丟
在空裡不成?」

便與母親商量道:「爹爹進京,大哥正好圖功名之路。聞得要帶二娘同去,叫我們母女兩人歸家。想起來,
家裡有甚好親眷?我們一家人,倒分做兩處,這事成不得。不如一同到京,得了官,一同再到那裡去方好。」

素卿的母親聽見這話,對秦程書道:「我一家親丁,只有六日,若要分兩處,決然使不得的。且同到京裡去
,再作道理。」

程書素怕奶奶,吩咐一聲,就如令旨,不敢違拗,所以同往京中,正好遇著吳絳英。絳英是個才貌兼全的,
不比素卿直性,路上待人接物,極其周到,便是秦程書夫婦,甚如敬重,就看做女兒一般。倒嫌自己的女兒
,來得粗辣。你看這兩個美人的心腸,待雲客也算真切。

不知趙郎後日,把他如何看待?倘若有一毫薄倖,這兩個主顧不是好惹的。他竟要唱出「恨漫漫,天無際」
的曲子來了。

看官們放心,那雲客是斯文人,這樣負心事弗做個。

附言:

余刻此畫未竟,裡中有狂士,偶於途中質余。轉視之,不相識也。詢其姓名居止,且考其質余之故。其人曰
:「姓張。平生慕君才,有著作欲求正。故相問耳。」終不告以名字,因於腰間出銅印一枚為贈。余英而受
之。翌日,於其居旁有相識者來語余,言其人少好學,多聰慧,家素饒。為兄所敗,遂得狂疾。曾一見余此
書,心甚契焉。余驚謝曰:「是何言與?余困雞窗有年,今且為絳帳生涯,旦夕佞佛,何狂生之見慕若是?
」未 ,聞其人以戲水死。嗚呼!余與張素無交契,特以扈言之故,念余不罡。夫世之面交而心誹者,見富
貴則趨之;見貧賤則棄之;見頌德政之俚言,假道學之腐語,則群和之,見風月閒情,則共訕之。豈能如狂
生之語,真而情懇也哉?惜未嘗以全書惠狂生,而淹然長逝,余其有餘憾矣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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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結新恩喜同二美 申舊好笑釋三冤

詩云:此詩代題桃花仕女圖贈閨人之作

春風暗入武陵溪,傳得仙姿愛品題;
軟障屏開香篆小,朝雲夢斷月痕低。
有情爭恨劉晨別,無跡空憐崔護迷;
最是相思魂漠漠,等閒蕭颯伴深閨。

絳英得遇素卿,飄然長往,也不管家中鬧吵,一路相傍進京。

素卿從容問道:「姐姐的丈夫,既是自小結親,怎麼令兄陷害他的時節,姐姐不言不語。直至今日,方尋這
條路?萬一前日被令兄陷死,姐姐從何處著落?難道終身守他不成?」

絳英道:「前日聞他陷在獄中,幸喜問了徒罪,還指望他回來,圖個後會,所以因循到此。」

素卿道:「前日我家老爹在此做官時,因見那趙雲客哀訴苦切,說道被那吳秀才害他。我家老爹憐念無辜,
保在衙中。就是後來問罪,也都虧我家提救,不曾被吳秀才謀死,不想就是姐姐的丈夫。」

絳英道:「這等說起來,便是奴家的恩人了。」

素卿道:「只是有一句話不好說得。那趙雲客在衙裡時,他把受冤來歷,盡情告訴。只說道吳秀才貪其資財
,將小匣為名冤他做賊。並沒有半句說及姐姐的事,這卻為何?」

絳英被那秦素卿說這句話,一時間對答不出,臉上通紅起來。素卿想道:「那一夜看趙雲客,我原道他定有
婦人的勾當。如今詳察起來,莫非與絳英有私情事體,所以吳秀才必要處死他?」

便對絳英道:「姐姐既是拚命為那趙雲客,自然不是平常的人了。但是他在京中孤身作客,倘然又遇了些閒
花野草,可不負姐姐一片好心?」

絳英長歎道:「姐姐面前不好相瞞。當初趙郎止因為了奴家,害他獄中受累。今後奴家若再嫁人,鬼神有知
,便是我負他了,寧可就死,以盡一心。至於另有相知,這也隨他。只要趙郎見面時節,得知奴家一段苦情
,他難道變了心腸,致有白頭之歎?」

素卿道:「前在衙裡,也曾窺見趙郎。這般才貌,諒不是個薄倖的,且放心前去,待尋著了他,再作道理。」

絳英與素卿,日親日新,相傍進京,一日說一句心話,也有幾百句。漸漸把自家的心跡說明白了,素卿也不
相瞞,說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瞞你。此番進京,實與姐姐的意思相同。」

兩人同心合意,全無妒忌之情。道是我們婦人家,從了個才貌兼全的丈夫,譬如忠臣沙聖君,大家扶助他過
日子,何必定要專房起嫉妒之念?這個意思,畢竟趙雲客生來有福,這些美人,個個發此聖德,竟把世上歡
喜吃醋的婦人,看得一錢不值,豈非美事?他兩個相憐相愛,扶傍上京去了。後來遇著遇不著,路上安靜不
安靜,我做小說的,也包他不定。若只顧把他兩個路上光景,吟詩作賦,怨態愁情,說得詳細,我曉得世上
這些不耐煩讀書的。看官又要瞌睡起來了。我如今另將一段奇文,說來以醒瞌睡之眼。

話的非別,便是那趙雲客,寓在老王衙裡之後,頌讀餘工,便把各位美人,籌論一遍。

住了潮,忽然思想后土夫人廟裡,要去拜謝他,還不曾燒一灶香。就往街上買了香燭,走到廟中,深深拜謝
道:「弟子趙青心,前日偶憩廟門,得逢王鄉宦提拔,皆是夫人的神靈,鴻恩護庇。今日一點虔心,特來拜
謝。弟子也不敢多求,但願受恩的知恩報恩,有情的因情展情。」

雲客拜罷起身,慢慢的走出廟來,不想撞見一樁怪事。解冤釋結,盡在此一刻之間。

你道有甚怪事?遠遠望見兩人,披枷帶鎖,又有兩個人押了,迤衍而來。雲客想道:「我的苦方 出脫,見
了這個模樣,使人心膽俱裂。」

只見漸漸的走近前來,內中一人,忽然指著雲客,大喊道:「這個就是趙雲客,把我們兩個人,這樣冤枉,
有口難辯,想是你的陰魂一路隨來,與我兩人伸冤麼?你自己不知死在那裡,怎麼把我們這等連累。好苦!
好苦!」

雲客不知其故,反把他嚇了一嚇,說道:「這又是什麼菩薩見咎?」

那鎖押的兩人,又喊道:「趙雲客,你的魂靈千萬不要變了去,與我兩人說一個明白,救了兩條性命。」

嚇得街上的人,一時聚集了百數,都來看他。

雲客走到面前,細細觀看,真當可駭。說道:「你兩人是錢大哥,金家表兄,為甚麼事弄得這等?」

兩人道:「還要問?只為你,受這樣苦。你如今是死過的還是活的?」

雲客道:「為什麼死起來?好好的人,為何咒我是死的?」

兩人道:「原來你不曾死。我們今日,便好到官府面前伸冤理枉了。」

雲客道:「你兩人且不要忙,慢慢與我說緣由。」

錢神甫道:「自從三月梢,與你同到西湖,不想你霎時不見了。你家父親差人各處尋覓不見,只道是我們兩
人謀死了你,竟告到府裡,備嘗刑罰,不容不招。知府又是執性的,申了各上司,問定罪名。把我問了斬罪
,金子榮問了充軍。」

雲客道:「原來有這等事!只是不見了我,有甚麼憑據,就把罪名問實了?」

兩人道:「只因你的鋪蓋在船中,不知那個累些血跡在上面。你父親將來執證,教我們辨不清楚。」

眾人聽見這一番話,各各歎道:「世上這樣冤屈事!倘若遇不著,豈不真正冤枉到底?」

雲客道:「且莫慌,我同你兩人先到王御史衙裡,求他在刑部說明,解此疑案。」

兩人道:「我如今一刻也離不得你了,只問你為何不見?又怎麼到這裡來?」

雲客道:「我的事話長,且到王衙裡去。」

連那解子一齊到老王衙裡來,便請王御史出衙,錢金兩人細述冤枉情由,又道:「若非趙大兄當面相遇,我
兩人定作冤鬼。」

老王笑道:「陳丞相之攫金,豈難置辨?狄梁公之承反,實有可原。兩位不必慌張,待老夫與你昭雪這事。」

就打了轎,親到刑部會議,超淙錢神甫的重罪。又差人血到燕山衙裡,除了金子榮的名字。付些盤纏,打發
兩個解子回去。

老王道:「這件 千載難遇。既然你三個俱是好親友,俱是秀才,可一同住在我衙裡,侍應了試回家去。」

兩人拜謝再生之恩。當夜老王倒備起酒來,與三人做個賀喜筵席,就鋪設在一間書館裡,三人抵足而睡,細
細談心。錢神甫道:「我與金子榮無辜受累,這也罷了,只是趙大兄,為何也到這裡來?」

雲客道:「不瞞兄說,只因少年心性,故此弄出這般禍事。自從西湖夜泊,這一夜月朗風清,你兩人俱睡了
,我獨自一身,立船頭來月,看見隔船有個美女,甚是多情。第二日我便撇了你們,私下叫一小船,直追到
揚州。指望尋個方便會一會就歸家的。誰知會又會得不停當,倒被一個人紮了火口,送官究治。彼時獨自一
身,家裡又無消息,又虧一個獄官相救,得以配驛到此。」

錢神甫道:「那女子是什麼人?」

雲客道:「也不必說明,以後自然知的。」

金子榮道:「你既配了驛,怎能夠脫身在此?」

雲客道:「卻也奇怪,我偶然到方 那后土夫人廟中禱告,出了廟門,題一首詞,在粉壁上,一時瞌睡起來
,睡在廟旁。適值老王過往,看見小弟這一首詞,問起緣由,小弟盡訴冤情,虧他好心救了。」

錢神甫道:「怪不得這些名士終日刻了歪詩印在紙上,東送西送。原來詩詞果然有用處。」

金子榮笑道:「當初只有這些落柏山人刻了歪詩,送與公卿大人為入門之訣。如今這項生意都被秀才佔了。
趙大兄何處習此巧法?我們若早也做得幾首詞,或者略有些運動,不至有冤難辦,弄到如此。」

三人回歎作喜,仍舊如當初相處的情狀,全不把冤屈事情,掛在口裡。朝夕歡天喜地,倒像嫡親早的一般,
說道:「我們三人的事,都是自已不老成弄出來,那些執證的,定罪的,各認一偏道理,不必要盡怪他。正
是不因傍晚山行,安遇毒蛇猛獸?但要得知命中不該屈死,任你懸崖斷索,只當得平生之路,自然有一奇緣
來相救援。既然此身不死,再把後面日子好好挨將過去。正如戲場上一出悲苦,便有一出歡喜。何必粘皮帶
骨,只把報冤結怨的事,留在心上。正像今日僥迤曾死得,就是幾千百年,活在世上的,庸庸碌碌,殊覺無
謂。這個便是見性遲鈍,不會變化的。我們三人,生性曠達,只管做後面事體,切不要把已往之事,重新提起。」

故此三人的心腸,因那一番磨 ,比往常更加親密。上午翻閱書卷,下午到街上,輪流做個小東道。只待得
了功名,再尋別路。

雲客同了二人,忽一日,走到吏部衙門前閒步,並看天下官員候選。見一老人,坐在衙前石砌上。

雲客上前一看,說道:「這是我的恩人,幾時到這裡來的?」

原來那老人就是秦獄官,一到京中,便在吏部衙前,打聽消息。忽然撞著趙雲客,攜手道:「老夫近日到京
。官人的事體如何?緣何有工夫在這裡閒耍?」

雲客道:「晚生自蒙大恩,救了性命。解到這裡,又遇著揚州的王鄉宦,感他提拔,如今脫然無沙。」

程書道:「這等千萬分恭喜。那兩位是誰?」

雲客道:「也是敝友。」

兩人各通名姓,又述伸冤一段。

秦程書道:「這般詫異,三位有此遭逢,後日自當大發。」

雲客問道:「貴府宅眷皆安穩添福麼?」

程書道:「老荊與子女同在這裡。因不便歸武昌,所以同來了。小寓就在近邊。」

雲客心念素卿,到此這段姻緣定先配合,心中大喜,對程書道:「晚生寓在王御史衙中。今日暫且告別,明
日親到尊寓奉看。」

秦程書送了三人回到寓中,對奶奶道:「今晚往吏部衙前看看,遇著一件奇事。」

奶奶道:「甚麼奇事?」

程書道:「便是揚州所救的趙雲客,在衙前撞見。他說到京遇了王御史,把他的事消釋了,又伸雪他兩個朋
友一段冤枉,如今安閒無累,在此候考。明日還要親來看我。」

奶奶道:「不枉了我們救他。明日少不得請他吃一杯酒。」

素卿與絳英房裡聽見這話,就如升天一般,心內十分歡喜,專等明日商議與雲客相會。

絳英對素卿道:「奴家僥倖餘生,得同姐姐進京,今日又聽得趙郎的好信,一生遭遇,皆是姐姐的恩了。但
是奴家與趙郎,既在此間,不比家裡,若見了他,便好直言無隱。只不知姐姐的事,如何定奪?」

素卿道:「便是這等說,且待明日到來,看他言語怎麼樣。倘然男子心腸,一時難測,前日被這一番磨難,
又生出別樣腔板,也未可知?」

兩個美人,千思百量,專待趙郎佳信,床上翻來覆去,倒費了一夜清心。挨至次日午前,還不見趙雲客的影子。

評:

人生百年,只有三萬六千日。光陰似白駒過隙,安可鬱結愁腸,錯過良時美景?倘一失足,衰暮悔遲。回中
樂天知命,盡在數語之中,覺冤親平等,使怨恨之心,渙然冰釋。此三昧真諦也,豈可件小說觀?

余看絳英素卿,思想佳期,一夜不能合眼。因憶往時偶有五更小調,附錄於此,以侑一觴:

一更裡捱,一更裡捱,香亂雲鬟卸玉釵,對銀缸,空把燈花拜。想起喬才,想起喬才,萬種恩情難打開。恨
離愁,不斷相思債。恨離愁,不斷相思債。

二更裡捱,二更裡捱,斜擁熏籠傍鏡台,照癡情,明月知無奈。心上安排。心上安排,夢且雖同相且難。記
盟香,縱死心常在。記盟香,縱死心常在。

三更裡捱,三更裡捱,淚滿羅衫恨滿懷,怨今生,不了前生愛。夢斷魂來,夢斷魂來,只為情深死亦該。負
心的,自有天誅害。負心的,自有天誅害。

四更裡捱,四更裡捱,香冷金爐燭暗台,暫朦朧,怨殺魂歸快。何處投胎,何處投胎?但願雙雙死共埋。化
行雲,永給同心帶。化行雲,永結同心帶。

五更裡捱,五更裡捱,斷雨殘雲總不諧。為傷心,使我無聊賴。且自疑猜,且自疑猜,還敗緣合繡鞋。那其
間,始信盟如海。那其間,始信盟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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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同心結無意相逢 合巹杯有情雙遇

詩云:

千絲官柳拂行塵,不解迎春解送春;
雲氣向疑朝化楚,簫聲令記夜歸秦。
驂鸞有夢驚同調,求鳳無媒莫論貧;
獨掃間階惜紅雨,漫題新句問花神。

雲客既遇秦程書,回至書館,深想素卿情愛,無從報恩,幸喜天緣暗合,同寓京中。若錯些機會,後來便難
尋覓。次日早早起身,要到秦家下處,又被王御使出來,閒談半日。吃了午飯。雲客竟自抽身,走至程書寓中。

老秦迎接坐定,把伸冤諸事,細談了半晌。裡邊早已袋現成酒席,雲客再三辭謝,方 舉杯,兩人對飲一回。

酒至半酣,秦程書忽然思想道:「我往時涉歷江湖,頗曉得些麻衣相法。我看雲客氣色甚妤,全不比受冤之
時。若是將我女兒配他,倒是一個東床佳婿。」

你道老秦為何起此念頭?止因雲客難中相處,每每視同骨肉。所談的話,句句以真情相告,正像嫡親子弟,
全無半點客氣。

老秦生性 實,又見雲客情意篤切,說道:「官人此番回家,老夫不知幾時再會。」

雲客探知其意,與他親密,便生一計。奉那老秦道:「小生自受大恩,日夜感德。如今偶遇老伯在京,正好
圖報了。晚生相知的王御史,他與吏部相好。求他尋一個浙江衙門,補了老伯,便可朝夕走候。一應使用,
晚生身上設處,不煩費心。」

秦程書道:「到了浙江,極好的事。至於使用,官人有了門路,老夫自然照數補出。只是有句話,老夫家裡
雖在武昌,也沒有甚麼親戚。若得宦游浙省,便好以宦為家。聞得官人尚未有妻室,老夫止生一女,還不曾
許字,官人歸家,何不與令尊說知,給一門親眷?」

雲客千言萬語,專要討此一句。聽得這話,就立起身來謝道:「倘得如此,晚生當奉養終身,與兒子一般看
待。」

老秦大喜,當晚酒席完了,雲客告別,到王衙館中,專心致志,圖謀浙江小職。秦程書回到裡面,把席上的
話與奶奶商量。奶奶滿口應承,道是既有此言,也不消占卜,就定這門親事罷了。素卿在房,還要等些妙計
相會雲客,誰知配合天緣,一毫也不必費力。聞知父母所言,就對絳英道:「我的身子已有定局。姐姐也不
勞費心,總是我們兩個,甘苦相同的。」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趙雲客歸至寓中,便把謀官的事與老王商議,說道:「晚生急欲報恩,求老先生一舉前箸。」

老王道:「這事容易。我學生昨日恰好聞得臨安缺了知縣一員,可就把姓秦的,暫補一年便了。只是今早禮
部接出聖諭一道,兄可曉得?」

雲客道:「還不知。」

老王道:「聖上自從中書之議,思量天下人才,也要振作一番,今後不必由府縣升薦,先就現在京中的監貢
生員,擇次月十五日,試策一道,拔幾個真才,上以宜觀國之光,下以為牧民之本。各位須當猛力。」

雲客曉得此信,不覺精神奮揚。又與錢金兩兄,議論了一會。當夜雲客思量道:「我這試期已近,倘然有些
僥倖,恐怕一時難得歸家。況且還要算計聘那王家小姐。如今老秦到了浙江,雖是親口相許,終無定局,不
若就在此間,只瞞了老王,私下先成親事。待他到浙江時,這段姻緣便是鐵板刊定,再無走漏了。」

次日,竟到秦家寓中,對秦程書道:「小婿昨日就覓得一缺,那是臨安縣知縣,把尊名已補上了。」程書大喜。

雲客又道:「但是有句相知的話,不知可以從得?小婿近日有了試期,恐怕在京擔擱,心上欲先在京中入贅
,以後到家,就候過門。這也是兩省的意思。此時世界這些繁文禮節,不必相拘,倒是脫略些好。」

程書心上也恐雲客後日倘然高發,另就了好親事,不如乘此機會,做個結局。便說道:「這也使得。」

雲客即往外邊,就在潮之內撿一好日,私下又備些禮儀,連那錢金兩個都瞞了。挨至吉期,換些衣服,將禮
儀一齊送去。原來秦程書雖則性子忠厚,卻也有些慳吝。道是不歸武昌,處處是個客寓,便在此間完了女兒
之事。省得到他家裡,添出些花紅酒席來。雲客行至秦家,喜筵俱已擺列。因在客邊,鼓樂等項一概蠲免。

看看近了吉時,內裡擁出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交拜天地父母,結親的常規,一件不脫。只有帳中合巹,新
人不甚害羞。當夜枕上細談,準準的話了半夜。正是「其親孔嘉新,其舊如之何」兩句書並作一句,更覺十
分親客。有《鵲橋仙》詞一首為證:

鳳鸞乍合,鴛鴦重聚,喜客邸行雲如舊。
柔情狂興整相看,說不盡為郎消瘦。

深思似海,佳期如夢,今夜合歡先輳。
百花開遍笑東風,還記取錦屏紅袖。

素卿他鄉遇故,自然情意綢繆。雲客久旱逢霖,不覺興頭莽撞,摧殘玉質,狼藉花心。

素卿睏倦之際,忽然想起絳英,道是他為了趙郎,出萬死一生之地,還不曾有一些受用。不想令夕,倒是我
先佔了風光,教他對影聞聲,一夜怎熬得過?這也是素卿的俠性,於歡娛之頃,把管鮑交情,毫不放過,如
今世上婦人,雲雨正濃,就是父母的病痛,也都忘了,那裡想起別人的冷靜?

兩人鏖戰已畢,雲客偃旗息鼓,素卿嬌喘略定,對雲客道:「前在廣陵相遇時,郎君曾說沒有妻子。今日幸
得配合,以後便不該閒花野草了。」

雲客被他這一句話,逗著心事,難好對答,只做朦朧要睡的光景。素卿又道:「郎君若是另有所遇,心裡放
得下,不必說了。倘然有幾個放心不下的,不妨就此說明,省得後日不好相處。」

雲客摟住素卿道:「小生是個有情人,就是外邊另有所遇,斷然不敢作茂陵薄郁事。」

素卿道:「你如今也不必瞞我,你的心上人,我倒遇著一個。」

雲客自想揚州城裡,兩位小姐定然不出門的,莫非素卿遇著的是孫蕙娘?便問道:「小姐這話恐怕不真。」

素卿把絳英投河一段,細細述將出來,道是耶吳絳英這般節義,可謂十分情重了,只不來郎君何以待之?

雲客驟聞此語,悲喜交集,說道:「不想吳絳英有這一番事,又虧得小姐救他。如今曉得他在那裡?」

素卿道:「今現在此間,只為尋你,一同到京。明日須與他面會一會。」

雲客不勝忻幸。

至次日早晨,便要圖謀與絳英相會。

卻說吳絳英雖則與素卿兩邊和好,也只因趙郎面上指望並膽同心,共圖會合。不意老秦作主,竟把素卿佔了
先著,那一局棋子,自己倒步步應個後手。

聽得那邊房裡,一團高興,這一夜便覺更漏綿長,只影寒燈,淒淒切切,想道:「素卿俠性,今番已經成就
,後日定不把我奚落。但是我人才容貌,件件不讓於人,又兼死裡逃生,百般挫折,豈料同衾共枕,反在素
卿之後。」

心上雖不敢吃些酸味,也不免怨著年庚月令,自歎夫星不甚透徹。當夜挨至五更,不要說做些閒夢,便是朦
朧睏倦,也不曾合得雙眼。早早起身,梳洗完後,欲要探問雲客,又因老秦夫婦,不知其詳,難好輕易舉動
。暫坐一回,只見素卿走過那邊房裡來,見了絳英,就攜手道:「姐姐昨夜冷靜了。趙郎之事,奴家已與他
說個明白。他也曉得姐姐這一番苦心,感激不淺。奴家想起來,肓如此,今日便該做個定局。若再含糊,以
後就不好說了。待奴家見了爹母,即與他說這件事。」

老秦夫婦在外邊備些酒席,整治家宴。到了上午,趙雲客和素卿一對夫妻,出了房先拜謝丈人丈母,方好赴
宴。程書忽然想道,今日家宴,只有吳家小姐,不便與女婿相會,教他獨坐房中殊覺不穩。

正思想間,女兒素卿上前說道:「女兒有句話稟上爹母。今日家宴,雖是慶喜筵席,還怕有一樣喜見曾完得。」

便叫丫鬟房內請吳家小姐出來。

秦程書道:「這卻為何,恐怕趙官人在此,有些不便。」

素卿道:「女兒正為此,所以要請來說個明白。」

就將吳絳英始初投河,只為趙雲客的意思,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程書與奶奶聞知此話,大喜道:「這等便是一家人了,不惟趙官人有此奇遇,也虧我女兒賢德,全無妒忌之心。」

奶奶親自進房,速請吳小姐出來共成喜事。絳英輕移蓮步,出得房來。一見雲客,但低著頭不說。正如西廂
上的話,未見時準備著千言萬語,得相逢都變做短歎長吁了。

秦程書笑道:「吳小姐既有前盟,今日喜筵相遇,老夫婦就做個主,與趙官人一同結親。我女兒以後,只把
姊妹相稱,也不必分大小。」

適值本日正是黃道吉期,就鋪起氈單,擺列香案,一樣先拜天地。程書夫婦,也受了禮,又與素卿兩邊交拜
。雲客先將台盞,奉酒兩個老人家。各人坐定,飲了半日,奶奶叫侍女送兩位小姐進房。

雲客也就起身,一同進去。酒筵已散,雲客一進房門,便攜絳英手說道:「小姐為了小生,費這一番情節,
昨宵秦小姐備述其略,小生不知將何補報?」

絳英驚喜之餘,一時不好細講,專待上床與雲客備陳情緒。素卿是個俠性人,巴不得雲客與絳英就鑽在被裡
做些勾當。當夜素卿另鋪一張床在房中,讓絳吳與雲客敘舊。

趙郎攜了絳英,一般兒脫衣解帶,盡個新做親的規矩。上了繡床,說不盡分離情況。

絳英道:「兄嫂無情,只道與你永別,不想天緣湊合,得有今日。此皆是素卿之力。」

雲客又把玉環小姐近來消息問些詳細。絳英道:「幸得玉環近日又得一個幫手。」

便述孫蕙娘投靠一節,虧他寄書的話。

雲客道:「我自那日見你的手札,就想著蕙娘有些意思,果然不出所料。」

絳英與雲客,因要把分別以後的事,大家話些支節,那溫存言語也無暇說半句。雖則一頭講話,下身兩件東
西,不知不覺湊在一處,自然運動起來。比得舟中相樂,更加有趣。

從此三人相聚,似漆投膠,一邊一夜,輪流歡樂。

雲客日裡到王御史書館中,與錢金兩位做些文義。傍晚只說有事,住在秦家寓中。

一連過了月餘,秦程書領了臨安縣文憑,就奉欽限,即日赴任。

程書對雲客道:「老夫到臨安欽限甚速,不得久留京中。官人在京候考,老夫專等好消息。兩個女兒,且到
任所,待官人回來,便好過門。」

雲客進房與兩位小姐分別,只因前番吃苦,此後局面已定,三人歡歡喜喜,雖是新婚伊邇,也無眷戀之念。
程書收拾起身,奶奶又私下與雲客些銀子,作在京盤費,仍到王御史衙中去住。

雲客想道:「廣陵美人,幸喜一半到手。若是後面那一半,也是這般到手得容易,豈不快活?」

錢神甫、金子榮,見雲客又來同住,問道:「一月住在別處,有何尊干?」

雲客假托他辭,一毫不露心跡。又住潮,忽然朝裡掛了試期,著在京應試的貢監生員,各備試卷,先三日,
禮部報名。至期早集殿階,御前親試。只這一回,有分教:

仙桂芬芳,才子看花開錦繡;
瓊枝爛熳,美人爭舞斗胭脂。

看官們靜坐片時,看這些窮秀才跳龍門者。

評:

作長篇文,不難於起手,而難於收局。此回雲客第一收局處也。從此以後,五美聚合。若一線穿成,絕無勉
強配合之病,又無顧權大主之嫌。非高手不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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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折宮花文才一種 奪春魁錦繡千行

詩云:

識得之無滿座傾,蜜蜂老鼠盡爭名;
吟詩作賦非難事,不惜囊空便有成。

又:

讀書何必苦疑猜,孔孟傳心竅暗開;
莫道聖人無見識,達財原不是真才。

趙雲客同錢金二位,先往禮部報了名字,即日袋卷子。至第三日早起,王御史親送三人考試。進了午門,御
筆親題試萬言策一道,應制詩二首,時曲一段,判語五個。

雲客將平日長才,上獻天子,策上天子擢為第一。錢通金耀宗皆低低搭在榜上。在京報子,盡到王御史衙中
來,一應使用,老王替他打發。原來順帝當日,深怪各省及府州縣考試的私相授受,全無真才實學,可以輔
國安民,所以親自策試。那一榜取中一百二十名,趙青心為榜首,特恩欽賜狀元,賜宴殿前,簪花遊街三日
。王御史不勝忻幸,第一日備酒衙中,與三人賀喜。

錢神甫與金子榮商量道:「我們兩個,幸運老王提救。如今僥倖功名,皆是老王之德。聞得他家中只有一女
,尚未許聘,狀元趙雲客,又無內室。我們特地與他作媒,成這一門親事。」

金子榮道:「此事甚好。」

趙雲客遊街赴宴回到寓中,王御史出來迎接,並錢金兩位一同坐席,分賓抗禮。雲客深謝抬舉之恩,得有今日。

酒至數巡,錢神甫道:「趙年兄青年俊秀,果魁天下,真是文才可據。但是有句話,還要告王老先生得知。
趙年兄的家事,晚生輩少時同學,稔知其詳。他的令尊先生,因要與趙兄覓一佳偶,至今尚不曾聘得年嫂。
前日聞得老先生有一位令嬡,待字香閨,晚生意欲作伐,為金馬玉堂之配,不識老先生可使得?」

老王笑道:「學生家中,止生一個小女,心上也要擇一佳婿,故此還未許字。今狀元果無尊閫,又承兩兄厚
意,極好的沙。」

雲客謙恭盡禮。酒筵散後,錢金兩個,盡力攛掇,老王也就許允。先要寫封家書,打發一人回去與夫人說知
,好待趙員外家來行禮納聘。趙雲客當夜也寫一封家書,附與京報帶到家中,第一樁先說速往揚州府前王御
史家,將財禮聘他小姐。

次日早起,王御史的家人也發回去。趙雲客的書信,也付與京報,一徑到錢塘報喜。當日又游了街,晚間往
別處赴宴。

到第三日,趙雲客想道:「今日遊街已完,以後在京把這些各位大老,相會一相會,便好先上一本,辭朝出
京。一來省親,二來完娶姻事,不過月餘,就有回家之期。諒朝廷自然從允。」

不想這一日遊街,又撞著一件奇事。京中王府貴戚,但是每科遇著狀元遊街,各府內眷,以為奇貨,無不擠
立府門,看迎新狀元。道是天上的文星落在下界,每到戚裡朱門,便要擁住馬頭把狀元的相貌,從頭至腳看
個不了。

年老的讚道:「鰲頭獨佔,斷屬老成。想是萬民有福,又添出一位宰相的胚子。」

年少的讚道:「那樣郎君青年大發,不知那一家有福的佳人,嫁著這一個才子。」

在京婦女,人人羨慕趙雲客是個風流年少,人才體貌,迥出凡流。只這一年看狀元的,一發如意,早晨擁起
,傍晚尚難脫身,倒擁得執旗把傘之人,腰酸腳軟。

只見行到一處,卻是駙馬府前,那駙馬姓韓,有一個郡主,小名叫做季苕。生居金屋,少長玉堂,自然比不
得荊釵裙布的模樣。又生得一種性子,與世上婦女大不相同。

常道:「我等人家,那怕沒有富貴子弟為配?只是有才無福,有福無貌,俱非男子。」

就自小立下一個主意,必定要嫁個狀元。前歲開科時節,他年紀也略長成,因見狀元有六十餘歲,不好將身
許聘。淹留歲月,近已及笄。昔聞廢科一詔,心上好生煩惱。父母也曉得他的意思,不敢輕易擇婿。

就是朝廷策士,也虧得那駙馬因女兒有這個志氣,他進朝入奏,把天下才人待用之語奏了幾句,朝廷便有親
試的一段事。如今恰遇著趙雲客首折宮花,季苕郡主生平這番念頭,正好發 出來。

又因那一日迎到府門,看見雲客面貌,越發定了主意。次日早期,尉馬就進一本,把女兒素志,上達天聽。

駙馬都尉臣韓呈一本。為招婿事。奉聖旨:郡主韓季苕,許聘狀元趟青心。該禮部即日議禮成親。

禮部接出此本,就往狀元寓中,來議姻事。宴客忽聞聖旨,難於擺脫,使與老王商議。

王御史道:「小女之事,雖未成親,奈前日已發家書回去。家中見我的書,自然擇日納聘,鄉里之中,盡曉
得與趙家攀親。今日奉旨招婿,辭又辭不得,為之奈何?」

趙雲客念切玉環,就是絳英、素卿也還是第二樁心事,何況牽連國戚為籠中之鳥。當夜就寫成一本,清早親
自入朝,把已經聘過御史王某之女,理難再娶,堅執不從的話上奏。

也奉聖旨,批發禮部議覆。禮部大臣,即約王御史並狀元駙馬,會議姻事。趙雲客報定宋弘之義,韓駙馬引
著王允之情,禮部會議未妥。酌量調停一說,便覆奏道:

臣部會議得郡主姻事,狀元趙青山已聘過御史王某家女,義難離解。今郡主奉旨招親,又無違旨之理。臣部
酌議,如晉相賈充故事,特置左右夫人。趙青山先在京中,與郡主韓季苕結親。即日同郡主歸家省親,並娶
王氏。庶情義兩全等語上奏。奉聖旨:依議行。

卻說郡主秀苕,思想天下做狀元的,有得幾個?若是錯這一次,後邊再遇著一個年老的,教我怎生定奪?如
今莫說有一個王家小姐,就是有一百個王家小姐,也顧不得,定要隨他了。做女子的,但凡爭寵專權,儘是
外邊體面,與切身之事,全無補益。今後那管他有妻無妻,次妻正妻,只嫁了個狀元,就完我一生的心事。
凡事寬他一分,倒落得個賢德之名。聽得禮部覆奏已准,心上十分歡喜。駙馬也思量狀元難得,每事依順。
見了部議,便擇下吉日,與狀元成親。趙雲客既奉諭綸,便圖入費。乃至正日,先謝了王御史,一徑到駙馬
府中。自想道:「今番入贅,比不得別家。不知那郡主性格如何,容貌如何。」

心內憂懷鬱結。挨至府門,燈影成行,綵球高掛,洞房花燭,自是侯王體致。不比世間嫁女,多添得幾件衣
裳首飾,便道一場大事,只管把男家責備,要爭幾副糖桌。結親之夕,雲客細看郡主,卻也古怪。別人娶妻
,經營了許多年代,才討得一個女兒還是非麻即黑。偏有趙雲客撞著的,就是月裡嫦娥,再沒有一件不生得
端正。雲客心念。季苕花容月貌,也與廣陵城裡美人不相上下,只不知他性格可是好說話的。當夜被底綢繆
,雲客極意奉承,專為求他真心,合到玉環小姐身上去。

說這秀苕,被雲客甜言美語,打動情腸。道是不惟趙郎才貌天下無雙,看他這一段衷情也考得個第一。但凡
有關雲客身上的事,他倒百般依順。

相伙餘,日裡出外赴宴,傍晚回到房中,不是談論古今,考究詩賦,就是彈琴著棋、看花飲酒,也略把雲客
家事問些詳細。

兩情和合,如魚得水,專待辭朝,與雲客同到錢塘家裡去。雲客探知季苕心中坦蕩,更兼情意纏綿,漸漸把
左右夫人之旨,露些心跡。季苕全不關心,任他從便。雲客大喜,乘便往老王寓中,商量歸計。

王御史聞知郡主賢德,知道他女兒後日的醋量自然不消開 ,愈加歡喜。便與雲客算定歸路。雲客乘便進朝
,先陳省親之念,後把娶王一事拖帶幾句。朝廷許允。一徑出朝,來辭駙馬說道:「暫歸錢塘,即日到京奉候溫靖。」

駙馬以前,原奉有左右夫人之旨,不好相留。又見郡主秀苕,夫妻契厚,他便放心得下。奩資等項,色色整
齊。雲客擇日起身,又往王御史衙中,告歸婚娶。

老王道:「老夫在京,一時難得脫身,小女姻事,自有拙荊可以作主。 不必過費。」

雲客拜謝而別,行旌南指。季苕辭別雙親,餞行杯酒,留連潮。

雲客思念家鄉,睽離已久。當日西湖乘興,流寓廣陵,自後花下奇緣,月中良遇,情懷於種,迷戀忘歸,及
至羅網忽張,驚魂靡定。雖則香閨提救,終為荒驛相羈。定省晨昏,缺然未講。雖道才子多情,偏不想著父
母的?只因雲容所遇,儘是軟麻繩,把一個才情蓋世的郎君,一交縛住。人只道雲客的心腸,長者薄而婦人
厚,不知慈烏之戀源自邀切。所以當日,將次出京,反添些悲歡離合之感,全不把富貴功名,裝成嬌態,但
指望立刻就到錢塘拜見父母,便將這些美人,聚集一處。他還要把舊日的親情友誼,報答一番,也見得山川
種秀,祖功宗德,發出這一段功名,正好在鄉里之中,做些正經事體。

看官,你道別人中了科甲,個個像蘇四郎,佩著六國相印,不但貧交故舊,就是兄嫂,也該俯伏迎候,父母
也該頤指氣使,每日早起在家堂香火之前,祝願裡中弄出幾椿閒事,好於從中佔得銀子,因此貧交故舊,漸
漸生疏。偏是雲客中了狀元,心內全無此念,豈非癡想?看看的錦衣歸故里,那趙員外在家,自應做些好夢
。只不知報狀元的,可先到家幾時了。

評:

憶余往時,讀書城東小樓,與白香居士討論時,義得失,雅相善也。白香一夕感古名媛事,手拈一題,並操
新稿見示,讀之令人快心。因率鄙意亦作一篇,不復自計工拙,回中偶有試事,聊附於末,以博一哂。白香
英才蔚發,自是金馬玉堂人物,行將幾萬高搏,而余僅以卮言,重災梨棗,亦足感也。

問西子亡吳,其功耶非耶?吳亡而不與之俱亡,其貞耶淫耶?

嘗謂西子非婦人也!其殆於越之元勳,春秋之智士乎!當勾吳之爭雄天下也。封豕長蛇之勢,逼於鄰國;會
稽之困,危如累卵。越之君若臣,無所展其才。而大夫種之第三術,得行於其間,遂令閨閣芳姿,振聲千古
。蓋越之存,不存於生聚之後,而存於夫差荒淫之一心。吳之亡不亡於好色之時,而亡於極好色之意,使忠
諫不得進一言。究之存亡之徵,操之一女子。而此一女子者,亦何庸心節義,以自全其守貞哉!越存而不以
居功,吳亡而不以任過。想蓮洲之遺粉,追響靡之餘音,有令人置思莫罄,要非可以艷舞清歌,輕論西子也
。今之議西子者,鮮不曰石室全生,三津得返,非越大夫之功,西施惑敵之功也,其揚名也,固宜,或又曰
豺狼出柙,麋鹿游台,非吳君臣之罪,暴戾荒縱之罪也,其垂誡也亦宜。至若逞容報越或以為貞,冶質傾吳
,或以為淫,凡此皆不足以定。西子當其時,待字苧蘿,守身諸暨,浣紗溪水之上,亦何曾懸計,後日玉堂
金屋,有人焉付興亡於逝水者乎?初不過隱幽蘭於芳谷而已。及其進舞姑蘇也,越之幸而非西子之幸也。訪
美裡人遺謀,窺牧宮之故智,此其心知有越,而不知有吳矣。知有越,則凡可以煽處者,無不陰寓其權宜。

沼吳適所以興越也,而何必但亡?愚故曰越國之元勳也。然鳥盡弓藏,越興而種困,使西子邀功於越。安知
非昔獻之以解厄者,即誅之以示戒乎?跡其行事,能損吳於全盛之時,復能全身於喪亂之後。雖吳越春秋,
不載其末局,而稗官野史,相傳與范蠡偕行。則其行藏之術,又何如哉?愚故曰春秋之智士也。雖然千古以
來,以色傾國者多矣。壓弧箕服,一笑成災,霓裳羽衣,三春賈禍,以為冶容之誨。貞少而淫多,即墮粉樓
前,尚不能保季倫之家室,況嬌姿麗質,亂君心於傾敗者乎!吳亡而罪西子者,比比矣。罪之,則不得以貞
目之。此老儒塞井之見也,而非所以服西子之心,且國家疇不知有忠佞之分乎。吳之先,以用子胥而強,其
後任宰 而弱。彼爭長黃池,侈心齊楚,縱無西子,亦終必亡,又奚罪焉?後之玄宗,得姚宋而治,得李林
甫而亂,如必謂馬嵬負國?則唐之前,掌中歌舞,浴室凝光,未聞漢成之失國也。唐之後,高曹向孟,代有
賢德,而宋浸弱又曷以故。以是知吳之亡,亡於復諫,而非亡於縱淫也!詩所謂「西施若道能傾國,越國亡
來更是誰」者,良有以也。然則以貞淫擬西子者,則又過矣。夫天生一美人,以充離宮之奉事。非若關睢逑
匹正名分而定天下也,其寵之也不足重,其疏之也不足輕。彼西子者,名花濃艷等耳,使必律以貞淫之道。
則是古今來必姜源太姒而始稱為婦人也,此又迂儒之解也。雖然愚有為西施憐者,不在被亡國之名,而在處
亡國之事,夫天生一寸士實難,天生一美人亦不易。彼美人者,不用之於燕處宮幃,而用之為行權納間,究
之存亡致感。斷粉零香,杳然如夢,回首採蓮之徑,傷心禾黍之悲,即不能國亡興亡,如玉樹後庭之井,又
何必論其功與罪,更何必計其貞與淫耶?然而猶有幸者,後之人雖樵夫牧豎,莫不念姑蘇之舊跡,而推究芳
容。彼其始進於吳也,固與鄭且同其御。而鄭且至今無聞,夫西子者,亦豈僅以一身之歌舞著名吳越者哉?
或曰西施,孔雀名,古人借此以名美人者,亦猶趙後之名飛燕,崔氏之名鶯鶯是也。說見李義山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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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丑兒郎強佔家資 巧媒婆冤遭吊打

此回不用引子,恐看者徒視為餘文,則詩詞可廢也。不知詩句之中,盡有許多意思,深心者自能辨之。今此
回前無言可詠。偶得半對,錄呈天下才人。如對得出,便稱繡屏知己:

紅拂長垂,紅線紅兒,擎出付紅娘。

趙員外自從把錢金兩人,問成冤罪,解京定奪,將次半年。每日家中,夫婦二日,持齋念佛。自己道是老年
衰倦,又兼哀怨之餘,精神消弱,料想今生不能夠生男育女。通房侍婢雖則一片熟田,他也無心耕種。只將
本分傢俬,修橋造路,施捨貧乏,為作福之地。思想子孫之事,惟有慨歎一番。說道:「我的兒子,何等才
貌,如今沒了,自己若再生出來也未必中意,何況圖謀立嗣,望別人繼續?看今世上的人,那見得有幾個祭
祖宗的極其誠敬?又誰人看見做鬼的,必定要吃羹飯?便是這幾根骨頭,埋在土中,與付諸水火一般消化,
何須慮得?」只這念頭,倒也乾淨,全然不把繼嗣之念重新提起。他的盛族,住在錢塘的,也有幾百丁,見
員外立定主意,一時難好開口。

忽一日,族中有幾個惡薄的,算計道:「我家老大房的兒子,被錢神甫謀死。可惜他這樣好傢俬,無人承受
。若是待員外天年以後,合族之中,那個是個忠厚的?這些資財便分散了。如今也顧不得他要嗣不要嗣,只
將一個兒子送進門去叫他爹娘,怕他不認?」

內中便有一個道:「我是近支,理應承繼。」便喚自己兒子,叫做趙戍郎,將他裝個名色,乘員未死之先,
挨身過去,掙住他家財,不被兩個老人家施捨完了。就是後日,族中有些說話,也好分他一分,決不做了白
客。商量已定,便要行將起來。

那一日員外在家禮懺,一則薦度兒子,二則做些預修。滿堂僧眾,敲鐘擊鼓,倒也熱鬧。盡齋鼎禮之時,外
面走幾個同族進來,也有是兄弟行的,也有是子侄輩的,後面又隨著一個短小的,便是趙戍郎。

員外一見,不知什麼緣故,迎接進廳,就在佛堂中生了。

員外道:「今日老夫親自禮懺薦亡,兄弟子侄,來得甚好,一同在此吃素飯。」

族中道:「恭喜老伯近日越發清健。子侄輩在家思想起來,存亡之事,俱是天數注定,不必十分悲苦。子侄
輩恐怕老伯與伯母無人相伴,特省出這個兒子名叫戍郎,著他住在家中,晨昏定省。小望老伯俯留,這是通
族盡知的。」

員外聞得些語,就如瘧疾忽到,身上發寒發熱,不覺怒氣衝天,思量:「我兒子死不多時,族內便埋這樣分
傢俬的腳地。倘若再過幾年,老夫婦身無立錐矣。」

只因心上怒極,倒冷笑道:「老夫自從兒子去後,提起子息一段,甚覺傷心。待老夫死後,有些薄產,任憑
分散。若在生一日,這話斷然不願提。」

只見那個趙戍郎,不由分說,正像教熟的猢猻一般,只管作揖,口叫阿多。又驀然竟進他裡面,抱住員外的
老嫗,又叫阿娘,倒把那老人家一嚇。你道趙戍郎怎生模樣?有個《黃鶯兒》為證:

黑臉嵌深麻,發黃茅,眼白花,龜胸駝背真難畫。
但聞得口中糞渣,更添著頭上髻疤,鼻斜耳弔喉嚨啞,生如蛙。
癩皮搭腳,慣喜弄花蛇。

員外走進後堂,見這一個惡物是來走去,心上愈加惱怒。便罵道:「你這個蠢東西在我家做甚麼?難道我沒
有兒子,要你這樣煙薰落水鬼來繼嗣不成了你可速速出去,不要在此纏擾。」

那趙戍郎不惟不肯去,倒坐在中堂,要吃長吃短,氣得員外手腳冰冷,便把戍郎一堆,那戍郎跌在地上,大
哭起來道:「我做得半日兒子,就將我這等亂打,好生苦惱。」

員外夫婦,被他一番攪擾,書齋也無心收拾,外邊和尚,餓了半日。員外走出,對族人道:「承繼二字,斷
斷不能。且待老夫死後,再作理會。」

原來這些族人,做成圈套,不怕員外不從,說道:「老伯不消發怒。但凡人家族誼,那個肯在祖宗面上讓一
分情面的?偶然有隙可乘,嫡親兄弟,也要使些計較,何況遠房支庶,肯替你出力?我家的戍郎,相貌也看
得過,送與老伯看守家財,實是好意思,為何倒發起怒來?如今子侄輩,暫且告別,權留這戍郎打話。」

員外一把拖住道:「別樣也還耐得,第一,這個戍郎,再留不得的。」

正喧嚷間,忽聞大門之外,一夥人帶著器械,亂打進來,大聲喊叫,直打到廳上佛前,把和尚的鐘鼓打得粉
碎。和尚忍了肚 ,各各奔竄。

員外想道:「白日裡決非強盜,必是那些惡族打聽我不肯立嗣,就來乘勢搶我傢俬。」

心上又氣又嚇,便望裡頭走進,急急躲在別處。停了一刻,只聽得外邊大喊道:「快萌趙老爺出來,我們不
是別個,是京裡報子,特來報狀元的。速速出來,打發賞賜。」

員外不知所以,思量道:「我家並無人考試,就是族中有讀書的,也不聞府縣升薦,怎麼驟然說起報狀元?
這定是族人,恐怕我走了,假裝這樣胡亂的名色騙我出去,好拖住我要分家財。」

一家大小,個個嚇呆。堂內那些和尚,雖是打碎鐘鼓,躲在外邊,聞得是報狀元的,知道與他無關,俱挨進
來收拾經懺,怕又被人搶去,一發折本。漸漸走到佛前,與報子打話。有幾個本學的門鬥,說出緣由,道的
真是報狀元,師父們頭上,不消嚇出汗來,像個發潮的葫蘆。和尚便望裡面,傳說京報之語。

員外因和尚傳話,道不是騙他,輕輕走到廳前,那粉紅大照壁上,早已高貼著報條一幅:

捷報貴府老爺趙諱青心在京御前新試特恩欽賜狀元


京報某人
報子見了趙員外先要一千兩銀子,做路中辛苦之費,其餘寫賞票。員外問道:「什麼趙狀元,怕不是我家,
你們莫非報錯了?」

報子身邊抄出三代籍貫,鑿鑿可據。

員外遲疑未決,報子又拿出趙雲客的家書,說道:「狀元老爺前因有事到京,虧得御史王爺極力扶助他。禮
部報了名字,御筆親題,特拔做狀元的,怎麼報錯了?」

員外看了家書,才信道:「有這等事?我只道他死了,冤屈錢金兩人。他卻原不曾死,倒在京中應試。別樣
雖不可信,那幅手札,明明說出來歷,與這印子是真實的。」

少停一回,家人趙義來報員外道:「不惟我家官人中了狀元,街上聽得,連錢金兩家,俱在京中,中了進士
。他兩家報子,也報過了。」

員外一發驚喜,便把些銀子,打發京報。方 族內要立嗣的幾個人,看見報條,個個嚇得面如死灰,連尋趙
戍郎推擁歸去,含羞忍恥,俱來請罪而散。

趙員外回進裡面,細讀兒子家書,對夫人道:「兒子不死,就十分僥倖。況兼中了狀元,真是錦上添花。不
想前日思量,正是一場癡夢。如今他的書上,別項可緩,只頭一件說速往揚州府前王御史家說親。我兒子在
京,已蒙御史許允,這是緩不得的。」

使著家人往外邊喚一個精巧媒婆,星夜到揚州去。因王御史現任在京,家內夫人作主,故此喚個媒婆,好到
裡頭說話。家人承命,就往街上尋一媒婆,姓馮叫六娘。因他姓馮,凡遇喜事,就逢著他,人都綽他叫喜相
逢。那馮六娘生性尖巧,言語便捷,一進後堂便有許多好話,員外與夫人大喜。先賞他些銀子,又付些盤費
,逕到揚州府來說親。

卻說玉環王小姐,自吳家忙亂之後,梅香細細報知。玉環追念絳英為了趙雲客,拚命出門,不知死在那裡,
終日憂憂鬱郁,萬轉千回,懶下床褥。幸得孫蕙娘在旁,時時勸解,不至如賈雲華,淹淹一息。只道絳英已
死,無可追蹤,悲怨之餘,吊詩二首:

憑誰飛夢送情親,遂水啼紅花劫塵;
荒草露寒堆碧月,空山日暮動青 。
渡頭定有憐神女,畫裡曾無喚玉真;
紫風不歸仙洞杳,亂雲惆悵淚沾襟。

蕭颯孤魂去不回,錦堂仍為美人開;
砧聲怎奈郎情喚,機繡須同妾命裁。
鏡裡飛鸞終作對,表前歸鶴為誰來;
傷心留得山頭月,不照朱明照夜台。

玉環對蕙娘道:「絳英尚且如此,吾輩何以為情?前日若不遇著你,教我孤身安能消遣得過?如今趙郎去後
,青 信杳,那姻緣兩字,再不必提起了。但恐雲戀巫陽,終須銷化,為可惜耳。」

原來玉環的心性,細密難測。以前絳英在房,憂悶之中,還略略尋些歡喜。自絳英分散後,連那一刻歡容,
也消減了。

忽一朝,聞得夫人堂上,有人來說親。蕙娘潛去打聽,見一媒婆,在夫人面前說道:「老婢是馮六娘,奉錢
塘趙太夫人之命,他家新狀元有書寄趙太爺,道狀元在京,曾遇貴府王老爺,說及小姐親事,蒙王老爺千金
之諾,故此老婢敢來說親。」

吳夫人道:「六娘來說,自然確當。只不知我家老爺,怎麼不發個書來?若近日京中有信到,也就是了。倘
然無信,須差著一家人到京請問老爺,方好從命。」

就吩咐侍從收拾酒飯與馮六娘吃,六娘閒辭浪語說了一回。蕙娘聽見這話,進房述與小姐得知。

玉環道:「趙郎問罪,死生未卜,今日又有個狀元來說親事。我們兩個如何是好?」

蕙娘無計可思,反恨那六娘花言巧語,頓生一計就與小姐商量。約了房中侍女四五人,私到外邊伺候。

馮六娘吃了酒飯,辭別夫人,要到錢塘回覆趙員外。吳夫人又付些盤費。逕自出來。被蕙娘候住,騙他道:
「六娘不可輕去,我家夫人還有吩咐。六娘暫在東園住宿一夜,明日領了夫人之命,方好回去。」

六娘認以為真,便同蕙娘等齊到東園。園中冷靜異常,無人稽察。蕙娘騙那媒婆,引到《綠雪亭》中。四五
個梅香,一齊擁進,對馮六娘道:「奉夫人嚴命,我家小姐斷不嫁遠方別省去的,儘是你做媒婆的,偏要把
狀元勢頭來哄騙,好生可惡。先著我們在東園,吊打一百,還要送官究治。」

六娘道:「方纔見夫人言語甚好,為何有這般說話?」

梅香不由分訴,盡將六娘衣服脫得精光,高吊在《綠雪亭》中,只管亂打。

六娘喊道:「不要亂打,我們做媒婆的,全靠一張嘴、一雙腳在外邊尋飯吃。列位姐姐必定要打,須把下面
的嘴,替了上面,上面的腳,替了下面。這也是媒婆舊規,話得事成,嘴內吃酒,腳下賺錢。話見成,手就
當腳,嘴就是此道。今日切不可打錯了。」

有《西江月》一首詠其事。

只為狀元情重,先教婆子來通;
無端高吊竹亭中,打得滿身青腫。
口角嘮叨無用,腳跟往復難容;
今朝倒掛喜相逢,露出下邊黑縫。

蕙娘道:「且饒他這一次,你速速回去,不許再來纏擾小姐的姻事。決然不成的,休得亂語。」

馮六娘被梅香打了一頓,再不敢將攀親二字,口中提起,但求脫身歸去。倒把身邊盤費,送與梅香買放,空
身出了東園,連夜回錢塘縣去。

蕙娘回到房中,述與小姐道:「雖則打了一頓,究竟未知後日如何?」

小姐道:「蕙娘,你且暫時歸家,為我訪問新狀元叫甚麼名字,我們的癡想莫非天緣湊合?趙郎在京,有些
好處,也未可知?」

蕙娘道:「小姐也說得是。」

即日打點歸家去,問哥哥孫虎,可曉得新狀元的名姓。

評:

平平寫出報狀元,局勢便畢,機法便軟。先將承繼一段,極盡人情炎涼俗套,並老趙淒惻無賴光景,描繪一
番。突起一峰,令人快心豁目。九天九地,此兵家設奇制勝法也,奚止文章乎?

又評:

同一憐才也,蕙娘素卿看其設計,絳英就見諸行事,季苕寫於素志,玉環寫其意中篤摯之情。敘見同,義歸
於一。此作文化境也,讀者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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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慶團圓全家合璧 爭坐位滿席連枝

詩云:

王帳重重鎖去身,朝來依舊踏芳塵;
曾經北裡空凝睇,可有東施敢效顰。
修竹舞煙梁苑曉,梨花如雪杜陵春;
阿侯年少方嬌艷,畫出新妝故惱人。

新狀元同了郡主季苕,辭朝歸覲,奉旨勒賜金蓮彩燭一對,宮花錦緞四端,為左右夫人成親之禮。一時勢焰
薰天,在京百官各賦詩詞奉賀。就是王御史衙門,也因招了貴婿,添些榮耀。

一路程途,起送夫馬,竟望浙江而來。途中想道:「此番歸去,先娶了王玉環,即日恭請秦小姐素卿,吳小
姐絳英,一同到家。至於孫蕙娘,既在王家,他自然相隨王小姐,決不走在別處去。這幾個美人,雖是不曾
奉旨迎娶,卻倒是以前的結髮,虧他生死交情,真是深恩莫報,專待榮歸,慶團圓之會。連日途中,探知郡
主季苕,性格溫厚,十分可喜。只不知列位小姐,槁砧思念,腰帶如何了?」話分兩頭。

卻說玉環小姐,與蕙娘設計吊打媒婆,指望辭親卻聘,誰知這頭親事,倒是前生注定,徒然把做媒的,冤枉一番。

過了一日,蕙娘正要歸家去訪消息,京中忽地差人到家,呈上御史家書一封。原來這書不比得錢塘的家信狀
元書札。因前附京報帶來,不消潮,就到家裡。御史書扎,著家人送回,一樣同日出京,路上來得遲了。所
以玉環疑惑,把馮六娘著些屈棒。

那日見父親音信,無非說許聘趙雲客的話。家人又將趙雲客虧了家主,脫他徒罪,住在衙裡唸書得中榜首,
細述夫人得知。

玉環與蕙娘聽得詳細,暗地歡喜,巴不得馮六娘立刻再來擇日行聘。

那曉得馮六娘生性乖巧,偶然落網被梅香吊打,心上好生惱悶。挨過幾日,想道:「我喜相逢經了多少富貴
人家,再不曾出醜,今番折本。若被旁人知覺,一生就難出頭說合親事,只得收了氣悶,再往趙家回覆。以
後相機而行,圖得花紅到手,方才償我一段受累。」

一逕走到趙家。那員外與夫人正想這門親眷。過了潮,還不見馮六娘回報。一見六娘,就問道:「親事如何
?怎麼去了許多日子?」

馮六娘道:「老婢一到揚州,承王家夫人極其見愛,接連留了潮,故此回覆遲了。他說小姐親事,自然從允
,只要待他老爺有了家信就好擇日行禮。」

員外道:「六娘不知,前日吾家狀元,又有一封信來說王家的親事,也不消待王老爺歸家作主,他是奉旨招婿的。」

便把入贅駙馬,奉旨特置左右夫人的意思,與馮六娘說知。

又道:「狀元即日榮歸,六娘今日先取些盤費,可速到揚州。待成親之日,重重賞賜。」

六娘曉得這話,也不要盤纏,星夜又到揚州來見王夫人。六娘進門,自怨道:「此番切不可到東園去了。既
是狀元奉旨招婿,我們做媒的,蓬上愈有風力。」

竟進後堂見夫人重新把趙家說起。小姐房內幾個梅香,見了六娘,各各暗笑。六娘知是前番被他算計,定非
夫人主意,也不將吊打之事提起。只說狀元又有家信,奉旨招親的話。

王夫人滿口應承道:「前日我家老爺已經有書送來,說新狀元親事,是老爺親口評定,怎麼六娘今日又說是
奉聖旨?這話從何說起?」

六娘道:「不瞞夫人說,其實狀元先為韓駙馬家招贅,因狀元不敢背王老爺的面約,後來禮部議奏,特置左
右夫人,所以就奉了聖旨。」

王夫人道:「這等說來,狀元既贅駙馬,吾家小姐便不是正妻了,這怎麼使得?」

六娘道:「這個不妨。既是奉旨的,自然不把小姐落後。」

夫人便依六娘,任從趙家擇日行禮。玉環小姐在房,聽見左右夫人的旨,對蕙娘道:「趙郎的情意雖是篤切
,又多了韓府這一番事,其覺不便。」

蕙娘道:「肓如此,且待後日理會。」

馮六娘往返兩家,六禮三端,盡皆全備。不上一二月,攀親的規矩都完結了。趙雲客自出京來,漸漸到家。
員外先著家人,同了些親戚,喚了大舡,遠遠迎接。

次日早晨,泊舡城外,午時起馬。旗鑼鼓傘,炫耀裡中。一進大門廳上,拜謝北闕,轉身參拜父母。韓季苕
雖是郡主,一般也刎子婦之禮。又因初到家中,賓客拜望,接連忙了潮。然後擇日完那王家親事。

原來趙雲客一段心情,始初只道佳人難得覓了一個同生同死,所以把功名富貴都丟開了。誰想暫到廣陵,漸
漸的得隴望蜀。不上一載,恰湊著五朵瑙花。

卻又個個是恩情兼盡的,無分上下。思想奉旨招娶,上有左右夫人,難道秦知縣衙裡這兩位小姐他怎肯落於
人後?如今先娶了王家,然後著人去候秦衙小姐,那秦程書又是固執人,恐怕他有些說話。不若先去候他到
來,安插了老秦夫婦,方好把王家親事做個結局。這卻不在話下。

且說秦知縣自從上任,日日指望趙雲客信息。忽聞外邊報了狀元,那是雲客名字,不覺喜出望外。

又遲了幾日,朝報內看見有韓駙馬一本,又見部覆有王家親事。心上疑疑惑惑道:「不信趙雲客一中狀元,
便有許多貴人攀親。這也罷了,怎麼趙雲客本中,全然不提起我的女兒,例說曾聘王氏?卻也古怪,難道這
個趙狀元,不是前日的趙雲客不成?」連日疑心未定。

忽一朝,把門皂隸,急急通報道:「新狀元來報老爺!」

一個知縣衙門,見有狀元來拜,滿堂衙役手忙腳亂。秦程書火急出衙迎接,卻正是女婿趙雲客。

秦程書在內衙,慇勤敘舊。雲客親到裡面,拜見奶奶。又見了素卿、絳英兩位小姐,方 說明京中期報上的事。

程書道:「賢婿飛騰霄漢,老夫婦榮幸非常。但是前日偶見朝報,有賢婿另贅韓駙馬一段事,不知真假,請
試言之。」

雲客道:「小婿今日,一來拜門請罪,二來告訴苦衷。小婿自別尊顏,叨蒙聖恩首擢,意謂即歸故里。不想
遇著王御史,與韓駙馬兩家爭議姻事。不由分剖,禮部議覆,便奉聖旨招贅。小婿想起來,雖是奉了聖旨沒
奈何就婚,終不敢把兩位小姐相負,也曾與王御史韓駙馬說明的了。幸喜郡主賢淑,全無忌心。今日請過了
罪,明日便候兩位小姐歸去,一同拜見父母。」

程書道:「既有聖旨,也索罷了。只是賢婿歸家,將兩個小女安置得停當,兔得老夫婦牽掛,這就是賢婿之恩了。」

雲客道:「這個自然不消掛懷。」

程書與奶奶留雲客吃了小飯,先送出衙。

次日絕早,夫馬轎傘,奉候秦衙小姐歸家。絳英與素卿,本曉得王家小姐的事,雖是添了個韓郡主,他兩個
自恃才貌,也不揣著。一同上轎出了衙裡,竟往趙家而來。

趙雲客先歸到家,門上結綵張燈,專候秦衙小姐進門。素卿、絳英兩位天仙,歸至趙家,家中大小,無不稱
羨。拜見員外夫婦後,郡土季苕出來相見。三人的才貌,各自爭妍。正是人中畫人說得好:

惟美愛美,惟才憐才。

便相攜手,一見如故,各各忻喜不題。

卻說王家小姐受聘之後,馮六娘往來說合,擇下吉日。他是大家得達,又是奉旨成親,凡汨分齊整。先期幾
日,狀元親往揚州親迎,牽羊擔酒,熱鬧做一團。到了正日,新人進門,花燭之期,自然富貴。隨嫁的梅香
侍女噴人,孫蕙娘為第一。妝奩陳設,錦繡之外,更兼書史寮卷,文房異寶幾十種,古琴二床,西蜀邏 檀
木琵琶一面。雲客點起御賜金蓮彩燭,為合巹之榮。真個閬花瑤台,不比塵凡下界。鈞天廣樂,備極繁華。

第二日晨起,參見過了員外老夫婦。季苕郡主,同各位小姐齊來行禮相見。

雲客道:「今日行禮,雖是前後不同,一時難分上下,況兼郡主小姐而下,還有一人。」

因指著孫蕙娘道:「這也是未第持,在廣陵受恩之人,原許他與正室一樣看待,今日也要說個明白。」

趙員外老夫婦道:「吾兒才名冠世,各位媳婦又四德兼全,真是古今稀有之遇。今日行禮,既是奉旨的自有
明旨,受恩的不可忘恩,各位且不必分大小。」連孫蕙娘五個,一齊並肩而立,刎禮,笙簫鼓樂,齊送入洞
房,為團圓之會。

玉環小姐進了內房,先與郡土季苕敘了寒溫,又與小姐素卿問些來歷,然後對吳絳英道:「自從廣陵分袂,
音耗杳然。不想姐姐何以得遇良人,遂成合璧。」

絳英道:「這雖是天緣湊合,也由人力使然。」就略把素卿提救,進京相遇等事,述了一番。不惟列位小姐
見為奇逢,就是滿房侍兒,各各歎異。

酒筵陳列,炮鳳烹龍。杜工部麗人一篇,不足寫其全美。李翰林清平三調,未易盡其形容。趙雲客首插宮花
,身穿御錦,端坐於上。五位美人,齊立筵前。

雲客起身笑道:「各位夫人請坐。」

只見五位相向而立,無言無語。雲客又道:「夫人何以不坐?」

季苕上前道:「今日喜筵本該就席,但是有句話未曾剖析,所以各位站立。」

雲客道:「夫人有何話說?不妨就此宣明。」

季苕道:「各位雖是一體相看,然坐位必有上下。使越次無倫而唱隨道,廢則良人伉儷之謂何,其敢自為後先也。」

雲客笑道:「這事將奈何,夫人當自相議處。」

蕙娘先開口道:「論家聲之重,貴不降微,言婚娶之條,先不讓後。良人初至廣陵,未嘗他射雀屏也。妾雖
托質寒微,其烏能以下坐?」

雲客道:「蕙娘說的是。」

吳絳英道:「坤貞效順,節重而才輕。婦道多端,義嚴而文略。安江門外,秦衙之內眷可徵也,伊誰肯降?」

雲客道:「吳小姐又說得是。」

秦素卿道:「良人試思治,長誤陷時諸夫人,能出手相挈乎?今日甫就鸞盟,而遂分鳳侶,妾又安能以自嘿?」

雲客道:「秦小姐責我以忘恩,理因然也,韓夫人其謂我何?」

韓季苕道:「以君子之才,經籮永托恩深情重,固不專在儀文。今日諸夫人各自為功,妾以何可妄議?但天
語煌,煌詔從中、禁,良人當有以自處耳。」

雲客被四個美人,紛紛爭長,一時有口難分,但把一雙眼睛注看王家小姐如何話說?玉環端靜寡言,全無爭
意。但含笑道:「古語云:『山有末,工則度之,賓有禮,主則擇之。』今日雖非主賓,料君子自能量度。」

雲客手執玉環,沉思了半晌,忽然笑道:「有了有了,各位夫人,不必爭執,我自有設處。」

不知趙雲客怎樣思量?就定了五個美人的坐次。試看下回,便知端的。

評:

此回乃全部結局處也。看他次序五位美人,前後一絲不亂,又非勉強牽合。便知從前種種相遇條貫井然,全
無顧奴失主之病。作文名家,自是高手,豈坊間俚利刻能窺其涯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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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六色盆勝色爭春 五花樓停在飛晏

詩云:

同車到處喜驂鸞,花信撩人思未安;
夢至動心誰惜死,情因種愛便成歡。
屏間豈獨鶯離鄭,枝上應知蝶姓韓;
一片幽懷經畫少,夜深燈燼照銀盤。

說這趙雲客被五位美人,各爭坐位,紛紛莫定。雲客思想片時不覺笑道:「今番良會,真是宿世奇緣,有些
遇合。我不肖一生情重,上天之報有情,可謂不薄。猶憶往時,獨坐書幃,曾有一架屏風。那是古來至寶,
中間列著三千粉黛,旁邊靠著十二欄杆,雕刻美人,妝成錦繡。忽一日,依然相對,感動情腸,夜間似夢非
夢,看見眾美人圍床侍立,內中捧出色子一盆,遍擲采勝者為主,更殘雲散,情不能持。自後流寓廣陵,轉
棲都下桃花深洞,無不牽懷。今日五位相看,況符前夢,昔年警報,良不虛矣。」

又對玉環道:「就是前番遺落東園的一幅詩絹,也是那屏風中取出來的,小姐可還在麼?」

玉環道:「這倒留好在此。我只道是有心寫的,不想原是古玩。」

雲客遂命侍兒,老爺處取古屏風過來。只見四五個梅香,立刻抬著一架屏風,張於房內。玉環等俱是博古通
今的,且不暇爭坐次,先要看這屏風。看見美女如花,個個疏眉秀眼,各人細看一番。

雲客道:「今日坐位,就依那夢中所為。」

叫侍兒捧著色盆,各位次第相擲,偶遇紅多者,便應首席。蕙娘絳英等忻然就擲。

玉環想道:「難道我擲不出紅,便該下坐不成,這不過是戲言,我且不擲,看他擲個甚麼?」

吳絳英開手一擲,便擲了三個紅,笑道:「雖非第一,也有第二的指望。」

輪著蕙娘,也擲了三個紅,素卿擲紅四個。季苕擲紅五個。

眾人笑道:「此番坐位,漸漸的有定局了。只是王小姐不肯擲色,如何是好?」

雲客道:「小姐不妨請試一擲,看怎麼樣?」

玉環不得已,勉強把纖纖玉手拿著骰子,滿房看擲色的有一二十個,簇擁席間,道是已經有了五個紅,也算
難沙,不知王小姐可擲得出?

只見玉環小姐不慌不忙,輕輕把骰子一擲。不擲尤可,擲了這一擲,滿房不覺大笑起來道:「這也詫異。」
就是趙雲客見了,也呆著半晌道:「不信天上緣法有這樣巧合的。」

你道為何如此歎異?原來眾美人輪擲,止有五個紅。還是擲了幾遍,方擲得出。偏到玉環手裡,就像那六個
骰子皆有靈異的,一擲下去,便端端正正,擺著六個紅。

雲客恭身起立,親移一把繡椅,擺在第一位道:「王小姐天上神仙,偶來下界。首位無疑,其餘依次而坐。」

玉環小姐第一位,季苕第二位,素卿第三位,絳英第四位,蕙娘第五位。

坐定,鼓樂喧填,笙歌迭奏。雲客歡然相聚,酣飲一回。是夜因玉環新婚,雲客鴛鴦同宿不題。

卻說玉環因擲色勝後,那四位美人,每事讓他一分,居然是第一位夫人了。

過了幾日,雲客想道:「我這身子始初,只為一點癡情,得到廣陵。悲歡離合無不備歷,也不想美人情重,
一至於斯。此後若把五個美人,只算世間俗見,以夫妻相待,這便是庸流所為。倘然庸庸碌碌過了一生,日
月如梭,空使才情絕世的一段話文,付之流水,豈不可惜?」

雲客有了這個意思,就創一個見識:先著精巧家人,喚集土工木作,在別院之中,起造一座大樓。房樓高五
丈,上下三層。下一層為侍女棲息之地,中一層為陳列酒筵之處,上一層為臥所。四圍飾以錦繡,內中鋪設
奇珍異寶。器皿俱用金玉沉香,珊瑚珠翠。樓下疊石如山,四面種植天下名花,一年艷開不絕。上照樓前,
照然如瑤台月殿。樓前題一大匾,名曰:「五花樓」。

雲客與五位美人,偃怠樓上,食則同食,臥則同臥。又造一架繡屏,圖畫自己與五位美人之像,張設樓中。

雲客對五個美人道:「昔日夢中相遇,儘是歷代國色。不想今日聚合相同,豈非天使奇緣?今我圖畫,傳之
幾千百世,也知道才貌兼全的,自然有情,有情的自然有緣,有緣的自然有遇,有遇的自然有合。」

每日傍晚,大開筵席,命侍兒折名花一枝,樓下擊鼓,席上傳花。花傳至雲客手裡,五位夫人遞相敬酒。花
傳至五位,手裡即以傳花之次第,為床上取樂之先後。

那一日正值暮春天氣,牡丹盛開,雲客在外邊陪過了員外與母親的酒,迤衍至「五花樓」來,已有一二分酒
興,見那玉環小姐與韓季苕,同在花前著圍棋。

雲客道:「二位天仙下棋,肯容小子點眼否?」季苕笑道:「點得一眼,點不得二眼。」

玉環笑道:「這等說來,今晚那一局先讓韓夫人做個對手。」

玉環平日,舉止端靜,雲客不敢輕易褻狎,忽聞先讓之語,不覺興致翩翩。

說道:「小姐肯讓季苕,小生偏不讓小姐。」

玉環始初,原未嘗疏放,自到「五花樓」,與四位同眠同坐,就將雲雨一事,也不十分收斂了。

玉環被雲客摟住,正要脫身,適道絳英走來,笑道:「我與姐姐替完這一局棋子罷。」

雲客見絳英成全其美,心中歡悅笑道:「有違姐姐代勞。」

隨即牽著玉環,逕往樓上去了。

雲客總是對玉環不敢輕褻,今日趁著玉環興致,也就自比平時威風,更加放蕩了,兩人即時寬衣解帶,上了
繡床,親咂面舌,雲客不禁春情,先抬起金蓮,覷定了玉關,提矢直下。

玉環新婚未久,見雲客勢頭太狠,就將纖手一把捻住道:「雅歌投壺,亦為名將,何必嚴於攻擊?」

雲客笑道:「正恐大耳兒,專望轅門射戟也。」

口雖說話,那下邊的不覺入妙起來。原來玉環的陰戶,迥異凡流,別個婦人縱使肥 光香,接連合了幾十次
,便不能如初婚之緊湊,惟有玉環的妙物,一次盡情交合,第二次上身,仍復如處子一般大,有如趙飛燕內
視三日,肉肌盈滿之意。所以雲客初進門時,未敢恣意,及至春情飄蕩,漸漸頂住花心,不肯十分提起。

此時玉環口裡,雖是他賦性閑雅,不喜閒辭浪語,然已微露些嬌怯聲氣。

雲客見他會心微妙,便將金蓮展開,安置兩旁嚷,俯身摟定。誰知玉環之物,還有一種異處,別人到高興之
時,淫水泛溢,聲聞於外,大抵水多者易寬,無水者易涉。至若玉環乾不枯涉,濕不乏溢,正像一團極滑極
暖極軟之物,裹住元陽,進則分寸皆合,退則表裡俱香,雲客戰酣情足,不用揩抹,玉戶中忽覺浸潤起來,
玉環香魂流蕩,不勝嬌喘,喉間齒頰,但聞睏倦餘聲。雲客亦滿身酥暢。

兩個龍盤龜伏,寢息片時。那知雲客的本事,原自高強。遇別個相交,十次中只丟得一二次。惟經了王夫人
,便不能持守。只因玉環有異人之質,更兼妖艷非常。雲客精神,大半被他收服。只這一晚完事後,穿好了
衣服,整容掠鬢,大家攜手下樓。

不知四位夫人,在花前做甚麼事?但見日色平西,晚妝明媚,群仙聚集,花柳爭妍。有絕句一首紀其事:

從此風流別有名,情隨春浪去難平;
遙知小閣還斜照,更倚朱欄待月明。


右集唐詩句
季山甫張泌
李商隱許渾
一詩主意(已埋下二回)

雲客下樓,絳英早已與季苕著兩三局棋子,又與秦素卿斗茶去了。孫蕙娘斜倚花欄,看侍兒整治晚宴。當晚
席上傳花,大開筵席。五位夫人,重整新妝,名花傾國,兩相照映。

樓下笙歌迭奏,鈞天廣樂,繚繞動心。雲客滿舉金盃,笑對玉環道:「久聞小姐高才,一向未曾面試,令夕
傳花綺席,可能賜教一詩,為竟席之歡?」

玉環道:「列位方才情絕世,寧獨首推一人?」

季苕與素卿較遜玉環,雖則因雲客推獎,他兩人乘此機會把玉環的才調,考較一番。若果然高作,不枉讓他
做個第一。

雲客道:「人生在世,不過一點真情相聚,求小姐請了。」

玉環因念道:「叢艷對花憐妾妒,風回舞蝶斗身輕。」

雲客諷詠此詩,乃是一首回文,十分讚歎。季苕等四個美人,共相稱誦道:「夫人天才俊逸,自非吾輩所及
,能不令人心服?聞得古人有以詩為歌者,如《清平調》之類,何不被之管弦,以志一時之盛?」

雲客就喚梅香把這幅詩,粘在繡屏之上。自己執了檀板,長歌此詩,前後回覆數四。

玉環彈西蜀琵琶,季苕吹紺色媚玉簫,素卿絳英,各執絃管,蕙娘吹鳳笙。歌聲嫵媚,餘音繚繞。滿院侍兒
,聞之無不心醉。

酒闌歌散,月色熒熒,雲客攜了五美,走到第三層樓上來。要知春興如何,少刻上床便見。

評:

昔歐陽五代史中,有一蒞政者,不能決事。每日昇堂,將骰子擲色,以定兩造勝負。雲客與諸夫人卜坐位,
大亦治國齊家,有所本而然耶,為之一笑。

「五花樓」勝會,雲客於此時,心滿意足,所謂花正開時月正圓也。看書至此,得無有良時不再、佳會難逢之感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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