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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影 ( 下 )







第八回 貞婦淫禿認是好姻緣 癡娼狂那知是真孽障

詩曰:

芳露垂垂碧瓦涼,芙蓉別館漫焚香;
琅風千扇吹冰谷,寶霧重簷懸夜光。
當夕蟾蜍來未已,三秋珠 飽初僵;
更深漏轉無人見,坐待明河下繡床。

話說三拙見王子嘉不與他親近了,心裡恨他,要設法去偷他老婆,塞他的嘴。常見他出門去了,假意去尋他。
那知王子嘉的結髮,是小人家女兒,粗醜老實,連丈夫也久度之高閣的了。每常只如走使婦人,不許出房寸
步,三拙一肚皮偷他的呆念,忽見了厥臉,問知是他,驚得飛走。走出門來,立在半塘橋邊,忽見一個尼姑
,風流跌宕,有六七分顏色,從半塘寺裡走出來。三拙想道:「這樣個尼姑,卻從僧房出來,是不怕和尚的
了。」況橋邊沒人走動,也就迎住作揖道:「女菩薩何往?」尼姑答禮不迭道:「師父是何寺院?」三拙道
:「我是花山范家墳,三拙和尚。」尼姑笑道:「久仰久仰,失瞻了。」三拙道:「既如此,不須打話,緩
步請行,到荒山去走走。」尼姑道:「改日奉拜。」三拙道:「不但我不該放了你,你也不該放了我。女師
父叫轎子到荒山,原也不雅,我有熟轎夫,抬了就走,豈不更妙!」尼姑道:「只說兄妹,想也不妨,也罷
。你先去西新橋等我,我自己叫小舡就來。」三拙道:「不可哄我。」尼姑道:「見食不搶,一世不表,人
聞大名,決不當面錯過。」三拙飛也似先往西新橋去,喚了兩乘熟轎夫,呆呆立等。只見尼姑果然來了,還
了船錢,一徑上橋同行。

路上也有人指著笑笑兒,卻都是認得三拙的,不敢則聲。到了山裡,早有極盛餚饒,極甜三白,兩個飽啖,
一同等不得到夜,大戰一番。弄得尼姑癡癡迷迷,道:「是從來未經的。若是寡婦,經你的手,定要嫁你了
。」連住了四日,沒早沒晚,纏著三拙要弄。三拙只說要下山一兩日,怕他住了不去。問他:「姓甚,住何
處!」尼姑道:「我姓張,先夫姓王,十七歲嫁了他,十九歲就做了寡婦。人問我道:『你這小年紀,嫁了
麼?』我說:『我不嫁。』那人又道:『你這小年紀,如何守得寡?』我說:『我也不守寡。』因此做了尼
姑,活動活動。各處尼姑庵裡,輪流住住。六房莊邊,那庵裡住得多些,所謂隨處為家。你沒處尋我,我來
尋你容易。」又道:「我有一件好事,總承你,你上了手,不許忘了我。下津橋馬鞍濱地方,有個半大不小
人家,一位內眷,生得勝過昭君,賽過西施。他家主公,原是秀才,在日我嘗到他家化緣。這內春日裡也和
老公摟抱而睡,畢竟是個極貪杯的了。秀才已死了兩年,不知他和人有事沒事,等我去勾引他,和你弄弄,
不怕他不魂殺。」三拙道:「妙!妙!全仗你女蘇秦。」就進去取了十兩銀子,也不說為什麼,只說:「送
你買件衣服,我已吩咐徒弟,叫一乘送到寒山。寺的轎子在門首等了,過目再乞光降。耳聽好消息。」尼姑
謝了一聲,上轎去了。

到了次日,尼姑就往馬鞍濱口寡婦家來。寡婦道:「王師父許久不見。」尼姑道:「我在花山范家墳住了幾
日。」寡婦實不知三拙在范家墳,並不問起。坐了一會兒,尼姑說起:「我不枉了在世,不瞞娘娘說。近日
范家墳三拙那裡幾乎快活殺了。」原來這寡婦,性極貞靜,外面極和婉,再不衝撞人半句。便道:「王師父
不要說葷話。」尼姑道:「人說不吃天鵝肉,不知其妙。我蒙你抬舉,特來通你知道,好作商量。」寡婦道
:「王師父你莫非瘋顛了,你去罷!」尼姑道:「娘娘,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要錯過了。他說要見娘娘
哩!」寡婦道:「你自和他鬼混,不關我事,我也沒你這老面皮。」這是罵尼姑的話,尼姑卻認做不好應承
,假意如此,笑嘻嘻的去了。寡婦道:「茶也不吃,我也不送你了。」尼姑不曉得他從來和婉,只道他心裡
肯了。竟去約三拙日子,三拙不知就裡,欣欣以為實然。

寡婦一日吃了午飯,忽見尼姑又來,因前日惱他,未免過於冷淡了。便笑迎道:「前日怠慢了你。」尼姑越
發道是好話,公然突出句話,不照一些前後道:「娘娘,三拙師父約後日來見娘娘,教我先來說聲。」寡婦
聽了這話,勃然大怒,也不回話,竟跑到床上朝裡睡了。正是:

酒逢知己千鍾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尼姑只道他心上肯了,不好口裡出言,也不冉計個確信,只說得一句:「娘娘我去了,後日下午來。」往門

外洋洋走了。寡婦翻轉身來,只見丫鬟正走進房。寡婦道:「不想禿娼根,這樣可惡!罵他一頓便好。他去
了麼?」丫鬟道:「不像衝撞娘娘的,他歡天喜地走了。」寡婦道:「若如此說,他明日還不識竅,定要來
的。」正說著,只見他兄弟小秀才,跑進房來道:「姐姐為何日裡睡著?」寡婦忙起相迎,把尼姑這一段話
,如此如此,細說了一遍。小秀才道:「等我明日來,把這男女兩個禿驢,打個臭死。」寡婦道:「說那三
拙,會少林拳棒的,那裡打得他倒?」小秀才道:「我明日邀十來個好打手來,不打緊!」寡婦留小兄弟吃
了飯,回家去了。

次日,小秀才邀了馬鞍濱山塘上,共十二三個有體面的打手,先在自己家裡,留下兩個同到阿姊這邊來,各
各在近鄰店門首,暗暗埋伏。申牌時候,只見尼姑在前,和尚在後,從西首遠遠來了。小秀才步入中堂,尼
姑跳跳躍躍,竟走進來,小秀才少年性氣,罵道:「禿淫婦這般可惡!」劈臉打將過去。尼姑見不是對頭,
往外就跑。三拙已進了門,外面十多人蜂擁而至,金剛箍 尺,一齊打來。叫道:「不要放走了三拙這賊禿
。」三拙見勢頭凶狠,不往外反往內,中堂的牆高,一徑輕入後天井,把身子往上一聳,如飛鳥一般,跳上
牆去,飛也似打從鄰舍屋上,往西走了。小秀才和一班人出門趕去,但見他如履平地,到空場頭,又一跳如
脫兔一般,不知去向了。那尼姑打從人叢袒逃躲,也被後面兩個打了幾拳,負痛而去。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雪,惡人自有惡人磨。

小秀才同兩位在行的,去投了裡排四鄰,要去告狀。一個老成里長道:「令姊丈與小弟相處,極是好人。令
姊寡居貞潔,誰不知道,今日之事,又不曾有玷,告狀反為不美。這賊禿在楓橋、鳳凰橋、滴水橋一帶地方
,姦淫惡跡,擢發難數,漸漸到這地方上來了,待他別家做出來,小弟做呈子頭,兄做中證,那時擺佈他方
可何難?」小秀才依言,留眾人在酒館,吃了一回酒,大家散了。

那知三拙,心還不死,只道:「寡婦原有他的心,畢竟丫鬟們走了風,他兄弟知道了,做了這事。不知那寡
婦在裡面,如何不快活,如何想我哩!」

一日,走到一個舊相識婦人家,打聽消息。這婦人就住在寡婦西首,往來已兩年了,三拙每每得趣抽身,極
是薄情。為何這婦人獨久,只為婦人雖已三十六七,貌亦平常,卻有個女兒已十四五歲了,甚是美麗,指望
等他二三年,要他娘做腳,故此往來長久了。三拙還未說及寡婦的事,婦人先開口道:「這一向你為何不來
,我家女兒,今已十七歲,正待冬裡成親,不峭婿急症死了,女兒做了望門寡,又是寡樁厭事。」三拙道:
「待我蓄了發,娶了他罷。財禮五十兩,冬裡成親,你夫妻二人是我丈人丈母了,竟是我養,又好常常敘舊
,若你夫妻肯,今日先下定十兩。」婦人聽見說了十兩銀子,屁股上都是笑臉了。道:「我做了主,我家主
公是憑我的。倒是女兒,也得他心上肯便好,你拿銀子來,等我去與他說看。」三拙把一封銀子,遞與婦人
道:「今日就和他會會兒,我明日帶二兩,與你買疋細。」婦人拿了銀子,走到隔房女兒那裡,如此如此,
說了一遍。女兒道:「我要嫁,嫁個好人,決不打和尚的。」婦人道:「我兒,你笑我了。」把銀子放在他
袖裡,道:「等他自家說。」竟走了去。看他光景,是叫三拙用力強姦的意思。女兒慌了,把身子問出房門
外,三拙走來,竟要羅皂,他跑到門首,大喊叫道:「地方四鄰救命!三拙和尚強姦黃花閨女哩!」正是申
牌時候,走攏人來。頃刻有二三十人,三拙奪路跑了。前日勸小秀才的那個里長,走來勒了女兒口詞道:「
我是現年替你遞公里,不打緊。」

次日約小秀才做知證,具呈吳縣,差人捉三拙。三拙央了分上,又買上買下,不上一百兩,買捺住了。里長
道:「撫按都是不要錢,有風力的官,況按院正在行事,明日去進公里,難道也捺住了。」又有人次來二拙
耳朵裡,十分慌了。打聽得按院一個老師,作寓在王子嘉家裡,只得去尋王子嘉商量。一連尋了六次,再尋
不著,原來王子嘉在京,倚著現任大僚的勢,拐了妓女劉美回家,在蘇州看戈陽腔正旦章觀的戲。兩個看上
了,章觀要嫁他,劉美鬧吵了幾場。王子嘉把劉美送與將去的武官,武官又轉送一個按院衙門人,王子嘉平
日惡處,劉美一一都說了。章觀又曾與按院衙門一個人相好,正要嫁娶,如今又嫁王子嘉,是奪那人心愛的
肉了。兩個媼婦,明明是催命鬼,也是前世孽障。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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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御史私行轎夫漏風聲 老僧多嘴淫孽難藏影

詩曰:

秋聲入夜夜多寒,落葉風中面面殘;
無奈官清招謗易,可知宦拙免參難。
正憐去後長垂淚,不分行時便失歡;
即此淫風能砥柱,頌聲起處萬民歎。

話說各州府縣,有那衙蠹光棍,為惡百端的。常有好官,不由所屬聽信下役,自己人訪嚴拿,斃之杖下,如
前朝祁御史、新朝秦御史。人人感激,個個畏怕。若論有關風化,姦淫不悛的,也與凶人一體重處,惟有前
朝祁御史、新朝李御史。況李御史所處時候,比祁御史更難。前朝獨御史更覺威嚴,一出衙門,家家避匿,
雞犬不聞,相沿體統如此。新朝初任,有一兩個做好人的御史,不但同下僚遊山飲酒,和尚亦與銜杯,戲子
亦同擲色,還有喚戲子到衙門,歡呼痛飲的哩。朝廷處了兩個,張御史就嚴肅了。秦御史大振風紀,不假聲
色,但把和尚、戲子都看做無惡可行的,不甚關心。李御史偏道:「君子裡有惡人,小人裡有君子。代天子
行事,在這地方做一場官,縱不能遍訪賢能,薦之天子;必須察盡好惡,救此兆民。假如和尚,豈沒幾個高
僧,修行辨道,豈沒幾個包攬詞訟,串通衙蠹的,比俗人還狠。又豈沒幾個貪酒好淫,敗壞清規的,比俗人
更毒。假如戲子本是賤役,安敢為非,只是倚仗勢宦,奢侈放恣,其害尚小,有那行奸賣俏,引誘婦女,玷
辱閨門的。我出京時,就有一大僚,痛恨一優,托我處他,若不犯在我手裡罷了。」再一訪問,除了淫惡,
也是扶持風教一樁大事,如此存心,卻在紀綱 振,頑民未革時候,豈不更難也。

順治十三年六月到任,未到任之前,已先各府私刎一番。下馬之後,十分愛民,只是衙門人役,毫不假借。
刎半年事,凡是做訪的衙門人,與打行訟師,平昔著名的,也拿得盡情,或軍或徒。知會了張撫院,再無滯
獄。准的狀詞,發了府縣,不許久淹。就如親眼見的,親耳聞的,府縣也不敢欺他。

有一個交結衙役,包攬詞訟的二和尚,也不住山,也不住寺,以管閒事為生涯。李御史拿下打了幾十板,問
徒發驛去了,人人稱快。新朝極作興戲子,李御史只有撫院請他,他請撫院,照了舊規,點幾出戲做,除此
再不用這班人。

二月初旬,放告,忽見楓橋地方,有裡鄰連名呈子,為淫僧強姦幼女事,僧名三拙。李御史心中大怒,若果
有這事,大傷風化。若沒有這事,刁不可長。且不批發,必須私行細訪,方不致冤枉。

過了幾日,悄悄帶了一書一皂,扮做山東棗子客人,打著山東鄉談往楓橋,一路先體訪一番,就尋個飯店歇
了。次日從西新橋,直到觀音山腳下,天色尚早,不見燒香的來,獨自一個,茶館裡買壺茶吃了。問起三拙
,店家道:「是有財勢的和尚,不住在這裡,住在花山范家墳相近,我也不知詳細,總來不是好和尚。客人
莫去拜他。」李御史不言語,走了出來。只見遠遠三四乘轎子來了,雖是布轎,卻開著 子的,前面三個年
小女人,後面一個年老婆子,都是華服。一個轎夫,口裡說:「娘娘,你們燒了香,不消吃老和尚茶點了,
快到三師父那裡去,自然有盛饌留你,總承我們早吃些。若是住在那裡,明日早來接。」轎內女人道:「且
到那裡看。」李御史想道:「這話蹺蹊,女人如何住在山裡僧房?」緊緊跟了他前去。山門都下了轎,老少
四個女人,一齊上殿燒香,那八個轎夫,門檻上,石基上,散散的坐著。李御史也坐攏來,問路上和女人說
話的,道:「朋友在山裡抬轎的麼?」那人道:「正是。」李御史道:「每一乘多少辛苦錢?」那人道:「
到這裡燒香,不過一錢二三分,若人忙時節,也只待一錢五六分。」李御史道:「方 聽見說花山三師父那
裡,一定多些了。」那人笑道:「這是不論價的了。不瞞老客說,花山范家墳來了個三師父,是個光頭財主
。相交的女人極多,我們抬的,是他老相識了。抬到那裡,憑他們頑耍幾時,吃了他酒飯,三師父每乘與我
們五錢。若過了一夜,次日早來接了,又吃他酒飯,又加五錢細絲銀子,一分也不少的。」李御史道:「方
有一老三少,難道都是他相識?」那人道:「老的不知是娘是婆,這不算數,只三位娘娘。三師父自己一
個也夠快活了。況他如今收了徒弟,約有二三十人,怕沒幾個會弄的。」李御史道:「咱去遊玩得的麼?」
那人道:「當時范提學在日,與民同樂,你便去得。如今他只留女人,不留男人,去也不招接你。」說言未
了,四個女人下殿來,上了轎,往西南轉灣去了,李御史步上殿來。參拜了觀音大士,站起身來,一個老和
尚,捧個化緣疏簿叫道:「阿彌陀佛。大殿上少瓦,求施主老爺佈施些,無量功德。」李御史教取過筆來,
寫在疏簿上道:「山東李,香金三錢。」又道:「小 在後就來,即當現送。」老和尚道:「爺走山東,蔑
麼寶貨?」李御史道:「賣棗子。」老和尚道:「有船在山下麼,可要備素飯?」李御史道,:「這也使得
,香金外,再補飯金三錢。」老和尚高叫徒弟,快收拾素飯。說言未了,燒香的紛紛進來,後面一個小後生
,同著一個少年女子,一個捧香紙的家僮,也上殿來。老和尚慌慌張張,走去點香點燭,拜規也去展展。那
後生和女子雙雙拜了四拜,女子跪著,後生起身,取了籤筒,又跪下去,求了一簽,兩個 起來。老和尚恭
恭敬敬,去作了後生一揖道:「王相公失迎了。」那後生討了簽,教和尚詳一詳。老和尚看了簽,道:「什
麼用的?」後生道:「這娘娘要嫁我,成不成?成了好不好?你詳一詳。」老和尚道:「難得成!成了也有
損失。」簽道:「有物不周全,須防損半邊,不周全,就有損失了。」後道:「家鄉煙火裡,祈福始安然。
保福一保福,就安然了,前不好,後來好。」後生道:「這和尚一派胡謅,這娘娘財禮二百兩罷了。我連娘
娘的,已湊足二百兩,封好在那裡了。只等待行禮。大阿哥張相公、尤相公有工夫,一兩日裡交與龜子,就
過門了。若說別樣事情,我兩京大老就是閣老尚書都察院大堂,都與他相知,那撫按臨出京,都有人吩咐他
,府縣官還怕我,當道府官不好,要奉承我幾分,難道我怕龜子?」老和尚就道:「我失言,裡面請坐。」
後生也不回言,洋洋竟同一個女人下殿去了。老和尚又慌慌張張跟著送他,他頭也不回上轎去了。正是:

敗翎鸚鵡不如雞,得志狐狸強似虎。

老和尚進來氣喘喘,邀李御史客堂用飯。李御史隨就同他入去,坐了。問:「這後生是誰?」老和尚道:「
爺是山東,自然不認得他,這是有名的王子嘉。」李御史道:「他是什麼人,你稱他相公?」老和尚道:「
是便是戲子出身,有個緣故。明朝只府縣吏員,為說三考滿了,可以選個倉官、巡檢、滸墅關書辦,部裡有
名冊,這兩樣人,稱個相公;一班皂快,也有稱相公的。戲子只稱師傅;清客只稱官人;如今戲子稱阿爹,
清客稱相公了。這王子嘉原是小旦,行奸賣俏,偷得婦人多了。在平湖被鄉宦打逐,本班主人大怒,難免送
官,逐出了班。他因而隨著幾個老串戲,自己也附在這夥裡面,南京北京,在大官府門下,說事過錢,做了
個大通家。苦不奉承相公,把我光頭一頓打,那裡伸冤。」李御史道:「他奸騙婦人,為何新察院那裡沒人
告他?」老和尚道:「他偷的都是有體面人家,不是鄉宦,定是富家,只得隱瞞了。不比花山三拙和尚,偷
了整幾百婦人,不是銀子買奸,定是用勢強姦,如今現有裡排鄰比,告在吳縣正堂。他用了百兩銀子,買上
買下,就壓住了。」李御史道:「告在都爺那裡,新察院那裡,難道也壓住了?」老和尚道:「爺,你請些
素酒,我慢慢和你講,若要正法,除非上司親提審實了,一頓板子,立刻打死,發與問官,就是清官。大分
上壓下來,少不得一個枷號問徒,又逃網去了。」李御史道:「如今那一個官好?」老和尚道:「貧僧也不
柿山,聞得撫按老爺都好,都是愛民的官府,蘇州百姓造化,都遇著這樣好官府。察院老爺在松江常熟,各
處行事,打死惡人,眉也不皺一皺,阿彌陀佛。就是活閻王一般。」李御史笑了笑兒,回頭見一書一皂,立
在背後。吩咐封五錢,三錢香金,二錢飯金,不消外對了。書皂一齊應道:「嗄!」老和尚道:「爺北方其
有規矩,管家就如答應官府一般。」李御史怕人知覺,就抽身走了。一書一皂,稱了五錢,當面送了。已有
小快船,在山下伺候,連夜回衙門去了。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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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不苛二女藏羞徙他郡 法無輕貸兩孽入重泉

詩曰:

生憎雲漢慣牽愁,橫放天河隔女牛;
得月曾懷千里夢,分風自散一林秋。
文章不共滄桑變,詩卷還容天地收;
幸有清廉能砥柱,狂瀾此後不須憂。

話說三拙這 ,自從兩個婦女,弄出事來,驚得飛跑,也就把偷婦人的心腸,灰了一半,思想還俗娶妻。但
不便在蘇州做事,又不知何處更好,坐在家裡,等一個不落發姓吳的徒弟來。他慣走江湖,與他商議。你道
姓吳的是誰?原來半年前,有個洞庭山姓吳的,久走江湖,也曾學些少林拳棒,不肯讓人,因聞了三拙的所
為。一日天色傍晚,走到靜室門前,聲聲要借宿一宵,徒弟們說:「我家長老,再不留生客的。」姓吳的道
:「女人留慣的,男子就不留了麼,我偏要住一夜。」門裡轉出三拙來道:「兄要我留,也須好言好語,為
何降著人做?」姓吳道:「曉得你少林出身,就與你跌一交,也不怕你。」三拙笑道:「老兄若你贏了我,
我不但留你住,還要拜你為師,倘我贏了你,你卻如何?」姓吳道:「我終身認你為師,決不食言。」果然
二人上了手,卻彼三拙下了鉤子,姓吳的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三拙忙來扶了道:「得罪!得罪!」這日就
作了相知,二人卻都是江湖上人,極說得來,三拙留他在家裡住了,也常常回家去幾日,又來山裡幾日。三
拙有心事,必然和他商量。

這一日,姓吳來了,坐定就說起一夢:「昨夜夢見察院擺了獨桌,在鬧市裡,請老師吃酒,我想老師又不參
禪講經,做出名的禪僧,如何察院請你,況是鬧市裡的獨桌,此夢甚是不祥。」三拙說起要還俗的話,正待
你來商量去處。姓吳的勸他急走,切不可稽遲,萬一事發,措手不及,就沒人用得力了。三拙看著名山勝景
,大廈高堂,割捨不得,意欲留幾個徒弟,在內看守。姓吳道:「不妙!在他們身上要你,越來牽纏不了。
」如此捱遲了幾日。

那知按院到衙門,就把公呈批了,發與本府署印二府,密拿三拙。二府見了這帖,簽點幾名能事鷹捕,幾名
幹事民快,連夜往花山范家墳來。三拙正收拾銀兩,打帳次日同姓吳的往松江朱家角買布,扮作布商,往臨
清一帶地方去,或趕鄭州的集。日已停午,忽聞有總捕廳差人,要見三師父。三拙慌了,逃又逃不得,躲又
躲不及,忽然差人鷹捕,蜂擁而入,已到面前,道:「本府老爺要你哩!」一個為頭差人,扯著就走。三拙
道:「且請用了飯去。」眾人都道:「老爺坐在堂上,立等回話,快去!快去!」姓吳的在旁道:「就是眾
位差使錢,少不得要奉。」眾人道:「三拙飛簷走脊的人,我們好好服侍事他走。」三拙向姓吳道:「你取
了些使用來,到官免不得用刑,還要求照管哩!」大眾擁著三拙出門,有四五個,只推老爺吩咐:「房裡有
奇怪物件,取幾件去。」搜出女襖三四件,梳子、篦子、刷子、 子、露花油,都取了去。在櫃中銀子也隨
身取些,隨後趕上。一口氣直到府前,官未坐堂。姓吳的拉眾人到酒店上坐了,吃酒吃飯,打發了二十兩差
使錢,人多還不夠分。裡排四鄰,婦人女子,又另是差人都喚到了。不多時,二府升堂,一干人犯帶到。二
府略叫裡鄰問了幾句,又叫女兒問了幾句,把三拙夾了一夾棍,打了四十毛板,發了監,婦人女兒發了 ,
連夜把口詞審語寫了申文,與那梳子、 子等件,第二日申解察院。察院坐堂解進,先叫三拙上去,問道:
「你和尚住在山裡,要梳子何用?」三拙道:「是小的未披剃時存下的。」察院道:「刷子哩?」三拙又道
:「未披剃時存下的。」察院道:「和尚要露花油何用?」三拙道:「一個施主帶在那裡用,見油香得好,
與他討的。」察院道:「奴才胡說!我問你三件女襖,也是施主與你的麼?」三拙叩頭道;「小的該死。」
察院喝道:「你還想活麼?」喝令打了六十板。仍舊府監監了,喚裡排四鄰吩咐道:「女兒貞潔,本該上本
旌表,只是其母不良,他不能規諫,叫不得賢女。姑饒其母,釋放寧家。這惡僧罪大如天,也不只這一案,
你們也不須來伺候了。」

眾人謝了出去,婦人在前,女兒在後,街上孩子們拍手笑道:「婆娘打和尚的呵呵。」裡排道:「小官們不
要羅皂,因為黃花女兒不肯,察院也稱讚他哩!」到了家裡,女兒哭向父親道:「虧了列位裡鄰呈子上,不
帶爹的名字,又虧青天察院,也不牽連問及,如今為我,連娘也饒了。羞人答答,這裡住不得了,他州外府
去,還好做人。」父親道:「小姨娘,嫁在嘉興城裡,搬到那裡去再處。」

次日裡鄰等家,父親走去謝了,隨即先去,通知小姨,連夜僱船搬了去了。正是:

縱教掬盡西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且說三拙在監裡,虧了姓吳的替他拿銀錢使用,還不受苦,憑他養棒瘡,調理身子。第三日午後,又是察院
發一名犯人下來,卻是王子嘉。三拙問他:「何故你也為事?」王子嘉道:「那裡說起,有一個察院老師,
京裡一位相知,薦在我家作寓,有個城東財主,只為待人刻薄了,被眾告發。他道有銀子,買房子生利,並
非生事詐人,怕察院不以監生待他,即加刑責,不過求寬的意思,央那老師說情,情已允了,謝已收了,人
已去了,聞說裡面有人怪我,察院如拿訪一般,捉我去。一夾棍三十大板,聽他口氣,恰像京裡有大僚怪我
,先放了火的。罵我道:『奴才!你玷辱人閨門,淫媾人婦女,罪惡貫盈了,還辯什麼?』你道褲襠裡事,
一個上司也管起來。」三拙道:「我也為褲襠裡事,監在這裡哩!」王子嘉道:「你是和尚,原不該偷婆娘
。我是婆娘偷我,也加個罪名,不服!不服!」

過了兩日,忽然聽見察院吩咐縣裡,做了幾十面立枷,兩個也有些慌了。王子嘉道:「章觀不進監看我一看
,寫字去罵他。」有掛枝兒為證:

寫情書寫不盡,我冤魂帳;
直直的,寫幾句,教他細細詳。
我死期已在十分上,早早來還得見,也算與你厚一場。
若是幾日裡來遲也,切莫要身後將咱想。

次日章觀,只得到監裡來望望,尚未敘話,忽傳察院喚三拙。王子嘉道:「若三師父放了,我便有些生機。
」三拙隨了府差候察院開門帶進,察院不發一語,丟下十六根簽來,喝打八十。三拙稟道:「老爺容三拙稟
明一句話,就打死也不敢怨。說三拙強姦幼女,奸尚未成。兩朝律上,並不致死,還求老爺寬恩。」察院道
:「我今月某日,私行到山,一老三少婦人,到你山裡來,轎夫親口說,一乘女轎五錢。住了一夜,早起來
接,又是五錢。又說三師父只怕有一二百女人,受用過了,難道你還不該死!死有餘辜了。」三拙道:「若
如此說,老爺把個風流帽子,賞了三拙,三拙含笑入九泉了。」察院喝道:「著實打!」打了八十板,死而
復甦,上了立枷,吩咐枷在閶門示眾。喚人抬到黃鸝坊橋,又死而復甦。只為上司旨意,仍令抬到閶門門下
,枷了半日,黃昏氣絕了,不在話下。

且說王子嘉為有舊刑廳一案,在衙蠹名下有他過付名字,他就借景生情,書房用了手腳,申文察院,請發人
去。又用了分上,暫保在外一日。收拾行李,一到家裡,賓朋畢集。有的道:「江寧去了,直等按台去後回
來,就見了身了。」有的道:「事完就回家躲著,又不是對頭官司,有人出首,那個知道?」有的道:「畢
竟且住江寧,我們替你看光景, 為上策。」這些話,又有細作打聽,吹入上官耳朵裡了。起更後察院傳出
批文來,批道:「王子嘉另案結。」本府忙拘王子嘉,仍舊發了監。

是夜,王子嘉得了一夢,夢見三拙笑盈盈走來道:「王兄,我在閶門等你,你快些來。」忽然驚覺渾身冷汗
,細思此夢不佳,大哭起來。監裡人問了緣故,道:「兄不必慮!這叫做心記夢。事雖相近,僧俗不同。若
把你與三拙一樣發落,前日一總提出去了。如何又剩下了你,況另案結三字,還是未定之詞。」王子嘉聽了謝了。

辰牌時候,察院放炮開門,忽見府差跑了下來道:「察院要王子嘉,快走!快走!」王子嘉這驚不小,一路
哭了去。見了察院,磕頭大哭道:「老爺饒了小的狗命,小的出去,做個好人。」察院道:「你出去,怎麼
樣做好人?」王子嘉道:「小的平日惡行,盡情改了。連妻子也不要,往杭州靈隱天竺,出家做和尚,老爺
就如放生一般。」察院道:「打死了三拙,又添你一個三拙了。杭州清淨法界,安你這三拙不得,你說放生
,假如禽魚,無害於人,人便放生。你如何教我放你,扯下去打!」也丟下十六根簽,打了八十,上了立枷
,枷在閶門示眾。王子嘉比三拙,反覺硬崢,抬到閶門,還向人說:「我王子嘉是風流罪名,值得一死。」
第三日辰刻死了。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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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鬼聲自笑終當共泣 魅影人譴更伏天刑

不寒不暖,無風無雨,秋色平分佳節;
桂花蕊放夜涼生,小樓上朱 高揭。
多愁多病,閒憂閒悶,綠鬢紛紛成雪;
平生不作負心人,忍辜負連宵明月。

 

《左調 寄鵲橋仙》
提筆時,正值中秋將至,壯士尚且悲秋,何況老子。拈此一詞,做個引頭,這回說到三拙、王子嘉,鐘嗚漏
盡,酒闌人散的話,冷淡不好,濃艷不好,扯不得長,裁不得短,認不得真,調不得謊,招不得怨,撇不得
情,丟不得前,留不得後,須是有收有放,有照有應,有承接,有結束, 不是時手,胡亂捉筆的。

話說三拙、王子嘉,幾日裡,被鐵面御史相繼枷死。雖然死了,還要報了官,直等官教領去燒埋, 許或親
或友,收拾抬去。三拙 首,直至第四日,天氣已熱,五分臭爛了,往來的莫不掩鼻而過。姓吳的和幾個光
頭徒弟,得了察院發落,到縣遞了領狀,預先買下一口棺木,催人抬入一隻水荒船,不知載往何處去了。初
入殮時,一個光頭徒弟, 噥噥,向姓吳道:「師父在監裡,吩咐下來,把四五百兩好銀子,都是你收拾
進城,不知你寄頓何處?就是衙門使用,監裡使用,買棺入殮使用,也用得有數。難道你一人獨得?」姓吳
道:「師父身 未曾安厝,大事完了,少不得有個道理。包你大家,好好散夥。」

這等看起來,三拙自道:「是能事的豪傑,江湖上好漢。」他父親送他西天寺,既不肯安心做和尚,交結了
憨道人,往五台山學本事。又學采戰,虧了師太無能,收留了他,臨逃難時,連憨道人,共拿了常住七百兩
銀子,及至買了絨褐等貨。憨道人又墮水身亡,貲本盡歸他手,料這銀子作祟,不能出家終身,何不還了俗
娶了妻,作起人家來。有這一身拳棒本事,再學些弓馬,也可在離亂時節,圖做個武職出身;再若不能,也
可於江湖上做個 褐商人,自由自在,何苦一心一念,做這奸騙勾當。直到這個田地,父親哥哥,不得見了
。西天寺本師,不必說起。五台山師太無能,本師心無,何等樣有恩於你,也不得見了。憨道人葬處,不得
再酹酒哭奠了。有情的刁女,不得再通音問了。迢迢鄉井,不得歸了。來路的山山水水風風月月,不得再游
覽了。就如奸騙的許多婦人,也沒一個立在門前,見他氣斷,可不是一場春夢,只說比春夢還短哩。

王子嘉死在本鄉本土,還有老婆和戲婆章觀,看他入殮。況兼死了一日,第二日官發放了,就是家屬領 ,
並不一毫臭爛。棺木抬在城下,兩個婦人和幾個認親認眷的,做了羹飯,大家哭了一場, 抬下舡去,少不
得尋塊墳地埋了。只是他花花蕩蕩,財去財來,也不曾做什麼大人家。興頭時節,吳江有一班牛鼻頭、騾耳
朵,或認表兄表弟,或認堂弟堂侄,都來親近他。到此間見他勢敗了,遠道他必有積蓄,借放心不下為名,
定要分他的東西。章觀原是戲婆,自然守不住。眾人逼迫不過,不上半月,借了府前張相公一百兩銀子,還
了他家,贖了身去,依舊入了班,做了旦。老著臉上場,奴家如何,官人如何,搖唇捲舌,去扮戲了。夜裡
依舊有人嫖他,被人摟著,弄一個無了無休了。

當時那些深閨處子,繡閣佳人,或整夜歡娛,或半宵恩愛,摟在懷中,儻在身上,嬌嬌媚媚, 婷婷,自
道是不世奇逢。一生樂事,那知反不如做夢的好。夢裡來夢裡去,夢裡尤雲 雨,夢裡雨散雲消,並沒有一
毫禍患。如今那些處子佳人,也還不知閶門路裡,枷死了一個舊日風標哩。這兩個淫孽,因不是病死的,沒
有鬼卒勾攝,魂靈飄飄揚揚,只在死的這塊地方,牽纏不去。連守門兵丁,夜裡也不敢自出官廳,附近鄰居
,也不夜裡出來解手,常常鬼叫,使人驚走。

一日,有個閶門外姓胡的,與人打官司,在府前聽審,掌燈時審起,官府問得細,逐個中證問到,因此二更
天 問完,盡皆發放。姓胡贏了官司,心中快活,不覺長久。只道還未放靜街炮,帶了個家人,忙忙跑到閶
門來。不但家家閉戶,城門已關閉久了,聽聽更鼓,已冉更,心裡想道:「雖親識在城中的,也不便三更半
夜敲門借住。今夜不冷不熱,天色如水,看看靠小巷賣銅器店,門首有一帶地板,又新又潔淨,著實好坐使
。」叫聲:「小 ,我們夜深了,敲門借住不便,這閶門關得早,開得早,雞叫就開了,我們在這地板上坐
坐,等開城門出去罷。」姓胡的就坐在地板前一帶,家人縮了腳,在他背後坐下。姓胡的跑了這些路,不覺
也打盹睡著了。忽然夢裡聽得人大聲歎氣驚醒了,仔細一聽,那城門邊一個人道:「老王你偷了一二百婆娘
,值得一死。我連良家妓者,總算起來,不及你一半。況你是偷婦人,我是婦人偷我,如何我與你一般處死
,難道是有公道的?」又一個人道:「呵!呵!呵!其實我比你快活,記得楓橋一個婦人,生得七八分波俏
,先和我約了。他丈夫跟著米行主人,往溧陽一帶買米,他家裡並沒別人,我等不得夜,日裡閃將進去,關
上了門,把婦人下衣脫光了。也不管日光照著,就把他撳在床沿上,提起兩隻尖尖小腳兒,我兩隻賊眼,看
定他陰門,把我那話兒插入,一進一退,箭箭射他紅心,弄得他花心淫水直瀉,滾熱的流在我那話兒上,直
教我渾身通泰,你道我可快活。直弄到日落銜山,鄰舍女人敲門,問有火沒有,只得起身。把我藏在床後,
開門回他沒火, 做些晚飯吃了。又弄到天亮,實是有趣得緊。」那個人道:「這不過小戶人家婦女,不足
為奇。」這個人又道:「你道這是小戶人家,前日多蒙你叫我做替身,在鳳凰橋那家,你便躲了差,我卻得
了趣。我 上手,見他浪得緊,我用七縱七擒之法,他卻不容人做主,把花心迎住了龜頭,憑我用蛇游洞,
燕穿 ,直到狠做。用雞啄食,他只是不怕。這是第一個能征慣戰的了。他流的浪水,可也五日夜有一二油
,我採戰的老手,也被他弄丟了一遭。你道可快活。」那個人道:「這還虧我招承你。」這個人道:「多
謝!多謝!你看風清月朗,苦中得樂,也把你的快活,說一二件兒,死又死了,且大家燥脾胃。」那個人道
:「我如今已大半忘了,只去年春間,一個現任大僚,寫封薦書,薦在東省鄉宦那家,求他青目。我到彼處
,把書投進,鄉宦隨請相見,原來這鄉宦,極喜看昆腔戲的,一見如故,留在家裡。我湊他的趣,唱曲不消
說起,裡面取幾件女衣裙出來,扮了幾出獨腳旦的戲,須要頑耍。竟留在內書房歇了。那知他有新寡的小姐
,住在家裡,可不像此路人,不但一貌如花,又且通文識字,這州裡有卓文君之稱。他見了我幾出戲,魂靈
兒已落在我身上了。千方百計,弄我進去,成了好事。瞧他睡情,也是從來未有的,嬌聲媚態,萬縱千隨。
不要說別的,只這不上三寸的小腳兒,勾緊在我腰邊,就該魂死了。我虧你教我的戰法,雖不十全,想也與
平常人不同,睡了幾夜。他道:『若不遇親親,怎知臍下這些子,有這樣快活。』那知可口味多,終作疾;
快心事過,必為殃。不曉得如何?被他父親知覺了。每常同我吃飯吃酒,擲色取樂,竟吩咐兩個書僮,如把
我軟監在書房裡,自己往五里外一個莊上去了。內外門禁,不消說十分嚴緊。聞得已寫了一封書,打發人送
與薦我的大僚,不知書裡如何?說我的不好。只等回書,像似要處置我了。小姐知了風聲,十分憂懼。就是
小姐的房,鄉宦雖不明言,已移往靠後一層十間樓去了。幸得奶奶極愛小姐的,每日去看女兒兩三遭。一日
奶奶沒事,坐在女兒樓上,小姐帶哭說道:『娘,我不好了,你須救我一救。』奶奶道:『我兒,你原不該
做這事,如今怎樣救你呢?』小姐道:『聽說京裡回書一轉,就要處置姓王的了,若處置死了姓王的,孩兒
豈容獨活。況爹爹平日極怕娘的,不討了娘口裡的話,不敢帶新姨往莊上去。這遭說也不說,公然竟帶新姨
去了。新姨與我極厚,料必解勸。是不是娘也不怕了,大是可憂。孩兒的意思,求娘做了主,放了姓王的逃
去,便沒對證,孩兒就得活了。』奶奶想了想道:『這計較倒也好。連夜照內府法兒,熏一隻鵝、兩隻雞、
一塊肉,明日下午,差管書房的大小 ,送往莊上,自然趕不回來了。小小 沒帳的,要放姓王的逃走,就
容易了。』依了此法,第二日黃昏將盡,奶奶出來查門,悄悄放我閃將進去,各門 下了鎖,好個愛女的夫
人,又放我和小姐敘一敘別。四更 從樓後跳下去,好趕出城。小姐把自己四五百金,金銀首飾與我拿回,
我道:『孱弱身子,那裡拿得起?』只揀小金錠和散碎銀子,約有百兩束在腰裡。我帶的小 ,因翰林留我
一兩月,打發他回家說聲。故此,只孤單獨自,一個破囊,一條被,小姐把布做了軟梯,放我下去。我身上
的金銀沉重,心上又慌張,在軟梯上,失腳一跌,跌在地上,幸喜是沙土,毫不傷損。小姐在樓上見了,大
哭道:『我的人嗄!你若是跌死了,咱也跳下來,和你同死。』你道這句話,可不使人心碎。我不走正路,
反打從汶上縣、濟河縣,問路而歸。咳!咳!我的小姐,我如今死了,你知也不知?」說罷!放聲大哭起來
。這個人道:「王哥,你死在家鄉,有什麼苦?我父親哥哥不得見面,三千里路,渺渺孤魂,又帶著枷,再
不能回鄉了。」也放聲大哭起來,驚得那姓胡的,滿身冷汗。道:「啐!啐!啐!有鬼!有鬼!
我不怕。」那鬼就寂然無聲了。

姓胡的正待推醒家人,好做伴兒。半明不暗中,忽見城頭那條路,五六人飛走下來,到城門口立住了,叫:
「三拙、王子嘉,你枷號一月的限滿了。土地司叫來放了他兩人的枷,本司解你們從縣解府,轉解閻羅殿去
。」頓時像打開枷的,像是三拙道:「為何陰司也要枷一月?」鬼差道:「陽官批是一月,須要依他。」鬼
道:「我們如今,陰府有罪沒罪?」鬼差道:「土地爺說你該問斬罪哩!」鬼道:「殺了人便做鬼,殺了鬼
可還做人。」鬼差道:「胡說!陰府的斬罪,不比陽間。只殺一次,變豬、變羊、變雞、鵝、鴨,該殺幾次
變幾番,殺罪完了,請旨定奪。就是斬罪,也有輕重不等。」鬼哭道:「苦惱,苦惱。」像是王子嘉道:「
我比三拙不同,不知可輕些?」鬼差道:「聞得你是人來誘你,該問徒罪。」鬼道:「陽間徒罪,或是納贖
,或是擺站,不知陰府如何?」鬼差道:「你還不明白,也有不同處。陽間只一年、二年、三年,陰府變馬
、變驢、變騾,或五年、十年、二三十年,跎完了限期,這就投胎變人去了。」鬼歡喜道:「還好!還好!
」鬼差道:「五更了,快走!快走!」姓胡的只聽得息息索索,像是牽了二鬼,往城頭上去了。慌慌張張,
推醒了家人,倒往東首,走過了二十餘家,喘息定了,另在一家地板上,坐了一會。雞叫三次,人 行走,
聽得城門開了,急走回家,一夜不睡。又吃了一驚,竟大病起來,燒紙服藥,睡了一個月,方 起得床。把
這些聽見的話,細細說與人知道,也就遍傳開去了。是真是假,將信將疑,老子正值悲秋,因譜二孽,遣筆
消悶,附此說鬼,竊比東坡,還有餘波。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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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虎丘山因夢題詩句 長安道遇仙識往因

詩曰:

天以酒色奔人心,況復豪侈群相結;
長安古稱名利場,秋風遠道如奔蠛。
城頭角起四鼓交, 揩披衣謝衾鐵;
腹中水火食未齊,號晨走隊先於雞。
趨名赴利喘若嘶,遇酒及色斯則移;
淫淫汨汨不肯休,各能以目捷於足。
花粉窠中酒肉場,隨力以追滿所欲;
亦有名士誤隨俗,偶一染揩蚤沐浴。
終當馳心歌舞隊,漫淫於聲歡度曲;
若說妖童有前因,眠思夢想亦安屬。

話說三拙、王子嘉死後,江南風俗,畢竟漸漸變好了。鄉信家,規矩嚴肅,戲子變童,只在前廳服役,沒酒
席的日子,並不許私自出入,就是戲酒,也只是慶壽賀喜,不得不用他們。開劣家邀遠來商賈,請妓陪酒,
不得不扮一本戲,其他也清談的多,寧可酒筵豐盛,可以娛賓罷了。可見我靜如鏡,民動如煙,上有好者,
下必甚焉,不虧秦御史鋤奸在前,李御史誅淫於後。後來人人要做好官,不為勢怵,不為利奪,怎能夠風俗
移易。就是虎丘山上,三十年前,良家女子,再不登山遊玩。若有女子遊山,人便道是走山婦人,疑他不良
。近年晴天遊山的,多則千人,少亦百人,雨天遊山的,亦嘗有一二十輩,甚至雨過地滑,千人石上有跌倒
的,衣裙皆濕,嬉笑自若。這二三年來,也畢竟少了,遠方來的詩人墨客,多聚在上山僧房。每至房頭填住
滿了,沒得下處,或就在船上住了。早晚上山遊玩戲耍,如今也覺僧房空閒,沒生意了。三拙、王子嘉死後
,蘇州的人,沒一個不稱快。來往的,不問三拙,或有問王子嘉的,也只道:「滿嘴鬚根的老旦,就如娼家
已過三十歲,有何妙處?」把這二淫孽,直似雪消冰了。有一個前朝詩翁,也曾明末出仕過的,姓黃,詩名
遠播。忽一日題詩在壁,卻是哭王子嘉的詩道:

一代風流容,西陵歎落霞;
賞音空有淚,憶昔更無家。
誰共虎丘月,徒悲茂苑花;
廣陵散已絕,不復問紅牙。

忽然一日,有浙西幾處遊山的,也像似仕宦,抬頭見了這首詩,不覺一齊大笑起來。道:「王子嘉不過一變
童。近日年已半老,捱身作南北通家,遠來賓客,貪他尋分上,做東道主,住在近虎丘的半塘,招搖城市,
自己忘了是優人,過客也被他惑了,縱容得他出戶入閨,行奸賣俏,幸得其正包龍圖的李御史,一齊同淫僧
斃之杖下,方將為朝野稱快,作詩哭他,已貽笑於正人君子了。何至說廣陵散已絕,不復問紅牙,抬高到這
等地位,乃敢揭之於千萬人往來之地,不知他有何恩愛,不怕人笑罵若此。」旁有一老僧道:「前日黃大人
寓在軒中,月明之夜,似夢非夢,忽見王子嘉走來作了個揖,分賓主坐定。忽然哭著,告訴苦楚,話未半句
,忽風吹樹枝,打在窗上,陡然驚醒。因此感傷,作詩一首,黏在壁上。」眾皆大笑道,或向為所惑,因夢
作詩,自有何妨。只是獎賞太過,使他難當,一代風流客,難道一代只這個淫優,若此君是女子,定嫁他了
。廣陵散已絕,尤為可笑。有一位道:「既遇吾輩,當以一詩和之。詩題是哭王子嘉,今我的意思,是哭這
首詩。」其詩道:

信步登臨處,俄然見晚霞;
詩成因夜夢,夢醒憶通家。
誰不堪共月,使令慟落花;
哭君哭罷後,畢世失紅牙。

吟罷,大家笑了一回,下山去了。可見人心愛憎不同。愛王子嘉的,升之九天,恨王子嘉的,抑之九淵。

看官你道,還是愛的是,還是恨的是,方信淫優不遇名御史,斃之杖下,他宣淫未已,作惡無休,把好好一
個世界,變成禽獸世界,天必不肯輕饒過他。況三拙淫禿,更惡更毒,造假銀, 假丹,恃力強姦。王子嘉
做不出的,他偏要做,蒼天肯饒過他麼?

又過了一年,一個陝西客人,在蘇州賣完了西貨,要往北京,探娼親,然後西去。臘月下旬, 到長安地方
,飯店歇了,打帳次早入京,店少客多,各房都滿了,只一間小小草屋,一個老道人在內歇宿。店家領這陝
西人進去。道:「今晚客多得緊,爺只好權住一宵罷。」陝西人帶一小,即只得往下了。先與老道人拱了拱
手。老道人便道:「老丈從蘇州來,看見三拙、王子嘉打死麼?打得也好?死得也好。」陝西人道:「咱在
蘇州實是看見枷死的,但咱又回鄉了一遭,並沒人問及,今已二三年了。老師父何故,忽然問起他兩個?」
老道人道:「老丈在清江浦,偷了行家的娘子,如今滿臉淫氣,透出天庭,只怕回家去有妻子之變,你道三
拙、王子嘉,是今世作的惡麼?三拙前生是尼僧,犯了佛戒,遍地偷人,今生應還他淫報,被淫一次應還一
個,只是淫了他母,又要淫女,念頭刻毒,且青天白日,肆淫無忌。假銀子、假首飾,千般百詐,積惡太深
。故上天震怒,借清正好官,打死了他。救世君子,要戒人淫亂,說淫為萬惡首,孝為百行原。實則一宿之
緣,也是前生注定。謂之惡則可,謂之作惡則未可。三拙 喚做作惡,怎不死於非命。咱曾勸他淫氣太重,
不可妄為,他自不依咱言,故此假死以避他。若說王子嘉,原是萬曆年間,東江米巷裡,一個有名的小唱。
他被大官大商,各處的人弄了十年男風,後來娶了妻房,又不管束他,不娼而娼,又被多人淫媾。今世故以
良家女子,前生有緣的,把他淫了,以償前孽。但他不該交通大老,擅遞線索,又誘人髮妻,以媚顯要,自
稱相公,以亂綱常。故此也在劫數,被名御史打死。他的妻與妾章觀,還要大受人淫辱,報應完了,再得人
身。不比三拙,得罪佛戒,永生墮落。」

陝西人聽了這班說話,拜倒在地,求他懺悔清江浦的罪過。老道人道:「不妨!不妨!只自今以後能戒謹不
淫人妻女,自保無虞。」陝西人謝了教,吩咐取晚飯來,言之未已。只見老道人把袖一拂,出門去了。急急
追出,並無蹤影。店家都說,並不曾出來,陝西人各處搜問,總言未見。只見庭中大梧桐樹,搖搖曳曳,光
影甚異。陝西人大加詫異。

次年,到蘇州來,每每向人傳說,但不知王子嘉的妻子,畢竟如何?可為貪淫肆惡者勸戒,有請為證:

筆光澹宕墨光肥,底事茫茫任濺揮;
班弓射矢弦與韋,風嘯影移隨意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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